1、初相見
“溢美堂”專賣上好的胭脂水粉,司徒月是這店裡的掌櫃,大家都知道,司徒月這張臉,也是“溢美堂”的另一塊金字招牌,再難纏的客人,對上了她的笑臉,那都是一個服服帖帖。只不過,今天來了一個奇怪的男人,一來就掏出一根香菸點上。
“先生!這裡不許抽的。”
“外邊雨這麼大,你讓我上哪兒抽?”那人晃悠到櫃前,一條胳膊搭在櫃上,跟司徒月站成對臉。
“給我包幾盒紫雲齋的水粉,脂粉小姐。”那人一口煙吹在了櫃上。
司徒月心裡恨得緊,這人抽菸不說,沒講上幾句就給自己起外號了。脂粉小姐!虧他說得出口。
“你是要什麼香味的水粉?我們這兒十來樣呢,菸草先生。”司徒月狠狠抹了他一眼。
先生笑了,仔細挑了五六樣:“包好送到李氏衚衕107號古太太那裡。我這兒有張字條,一路包了去,她知道我是誰。”說完扔下錢走人了。
下午雨小了,司徒月叫人把貨送去,去的人回來說古太太的小洋樓很精神,天台上養了很多花。一個管家的老婆子驗的貨,回手給了賞錢,看上去體面著呢。
第二天總算放了點兒晴,店裡的客不少,大姑娘小媳婦地擠了一屋子,這時,菸草先生忽然從門口鑽到了女人國裡,司徒月假裝沒看見。他跑過來一拍司徒月的手:“脂粉小姐!”
“你手腳放乾淨些!沒皮賴臉的玩意兒!”司徒月轉頭呵斥。
菸草先生沒生氣,撲哧樂了:“給我包幾樣紫雲齋的胭脂,還送到古太太那兒,順便把你用的手油也賣我一盒。”
看家棒不打回頭客,司徒月雖然不樂意,但生意還得照做。說實話,這個菸草先生的模樣也算過得眼,出手大方,嘴巴流氣,活脫脫一個只會敗家的闊少爺。司徒月這種人見得太多了,可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次她看走了眼。
一連幾天都沒見菸草先生的影子,司徒月有些悔,當時說了要緊的話,人家表面不生氣,可能以後就不來了。不來了也不打緊,就是別跑到隔壁那條街的天香閣去──天香閣可是他們的死對頭。
2、合股
又是好幾天,菸草先生一直沒來,司徒月憋不住了,叫夥計去天香閣那邊偷瞄。那個夥計沒去多久,就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講:“菸草先生在天香閣和老闆娘有說有笑呢。”
司徒月這一天像著了魔障一樣,看什麼都不順眼,店裡的夥計被她從頭數落了個遍。傍晚,菸草先生哼著小曲走進店門,司徒月的心裡樂出朵花來,但臉上還是繃著,她用雞毛撣子故意把灰塵往菸草先生那兒趕。
“有些日子沒來怕你想我,就過來看看,給我包幾盒青木軒的貨吧,還是送到古太太那兒。”菸草先生說完,兩隻手扣在一起,在那兒搓啊搓的,他的手慢慢開啟,手心裡居然多了一盒胭脂,是紫雲齋的。
“喲!沒想到你還會變戲法!”司徒月微微一笑。
“這是我從天香閣特意給你買的。稀罕呢,你就自己留著用。不稀罕呢,拿出來賣也成。”
司徒月哪有不稀罕的道理,平時點貨,見到紫雲齋的東西都要多摸上兩把,雖然賣了這麼多,可自己卻從來沒用過。司徒月看著那盒胭脂,自己的魂兒差點兒鑽進去。
“送你也不是白送……你得幫我辦件事。我在外邊浪蕩得煩,想做點兒生意,你們這行當不錯,脂粉小姐能不能帶我見一下你們的大老闆,我想跟他合股。到時成了,我也是個東家,虧待不了你。”菸草先生的眼神變了,兩隻眸子裡射出一絲冷冷的光。
司徒月一口回絕了,她只是一個小小的掌櫃,哪裡就認得大老闆了?菸草先生點了點頭,把錢放在櫃上,轉身走了。司徒月看著他的背影,本想叫他回來把胭脂拿去,可是嘴怎麼都張不開……
菸草先生還是常來,每次都有說有笑,每次都買東西,每次都變戲法,又是墜子又是鏈子的,可每次買的貨卻都要送給古太太,合股的事他也再沒提過。
這古太太是個什麼人呢?她又是誰呢?他送的東西我也要了,我的手也讓他給摸了……司徒月決定去見一見那個古太太。
轉過天,菸草先生又送來一個皮圍子,說是天冷了圍在腰上的。臨出門的時候他與賬房黃先生撞了一下,兩個人還客氣了兩聲。黃先生把司徒月叫到後面問:“方才那個白衣服的人是幹什麼的?”
“他啊,買東西的,送給古太太,不知道是誰。哦,對了,他還想和大老闆合股做生意呢。”
“古太太?合股……把他要的東西給我看看,快!”
司徒月不知黃先生怎麼了,趕緊拿了包好的貨過來。黃先生拆了包,抽出裡面的紙條,司徒月抻著脖子看,上面都是一些肉麻得不能再肉麻的話。黃先生將紙條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很久,又把盒裡的胭脂全都倒了出來。
“黃先生,您這是?”
“沒什麼……裝好送去吧。這次你親自去送,見一見那個古太太,好好跟人家說話,這樣的大主顧,我們得護著。”
司徒月拿著東西上街了,她正好也想見見這個古太太。剛轉過街角,司徒月就感覺好像有人在跟著她,她猛地回頭,卻什麼都看不見。
司徒月有些怕,她加快腳步,來到了李氏衚衕107號門前。那是一座青灰色的小洋樓,樓頂有許多花,窗上都上著簾子,小院裡也都是花花草草,一個老婆子正在拾掇。司徒月上前拍了拍門,在問清楚之後,老婆子讓她進去了。
過了一陣,樓上拋來一個女人極細的聲音:“讓她上來吧。”老婆子開了門,帶著司徒月走了進去。客廳裡坐著一個穿紫絨高領旗袍的女人,她頭髮盤起老高,大腿白得像蔥稈子,想必就是古太太了。
“隨便坐吧。”古太太站了起來,她看了看司徒月帶來的貨和紙條,眉頭稍微皺了一下,“又是這些東西……就不能換個花樣?”
“古太太一個人住?”司徒月笑著問了一聲。
“男人在外邊鬼混,幾年都不見個人影,不一個人住,幾個人。抽菸嗎?”古太太拿出一支細長細長的菸捲,司徒月搖了搖頭。古太太慢慢走到後窗前,翹起蘭花指,斜靠著抽了起來。司徒月不知該說什麼,於是說了一句:“古太太樓上的花真漂亮,我能看看嗎?”
古太太頓了一下,眼睛裡好像閃著兩把刀子:“好啊!”司徒月跟著古太太沿著旋梯向上走,沒走幾步,古太太腳絆了一下喊道:“哎喲!”司徒月剛想上去扶,老媽子又在下面喊:“太太!有客找!非見您不行。”
司徒月和古太太一起下了樓,門口站著菸草先生,他的手指不停地在門柱上敲。古太太和他的眼光對了一下,開口嗔道:“滾!還有臉來找我!”說完話就背了過去。
“古太太,有話好說嘛。”
“叫你滾!以後別送東西來了!”古太太罵完大步流星地走了回去,重重摔上了門。
3、看戲
司徒月站在他們中間,心裡知道他們肯定是相好的,便狠狠瞪了一眼菸草先生,轉身疾行。她在前面走,菸草先生就在後面跟著,剛走到巷子口,菸草先生上前拽住司徒月,說:“別走,等等我。”
菸草先生的眼光動了動,好像是想說什麼。
“走!我帶你去個地方!”菸草先生突然笑了,他拉住司徒月的手一路跑上小山頂的亭子裡。亭子裡的石桌上擺著一個瓶子和兩個細腿大肚杯,旁邊還有一個收音機。司徒月往亭子下面看,正好能看見古太太的房頂。
菸草先生開啟收音機,裡面傳來洋舞曲,他對著司徒月鞠了個躬,伸出手來,司徒月不知不覺地將手送了過去。伴著洋舞曲,他們兩個在亭子裡跳開了,司徒月剛開始不太會,但學得快,才一小會兒,她就在菸草先生的手底下轉個不停,而那個古太太正在屋頂澆花……
兩個人累了坐在石凳上喝酒,菸草先生又變了戲法,這回他變出來的是一張文明戲的票,上面印著戲名《月兒迷》。
“這是今天晚上大戲院的票,你七點在戲院門口等我,我要是沒來你就先進去看,記住一定要去看。”菸草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道。
“這些原本是人家古太太的吧?”“不,這些原本就是你的。過了今天,我都是你的。”說著,他便將司徒月輕輕攬在懷裡。
回到店裡的司徒月依然是恍恍惚惚的,她開始盤算編個瞎話晚上好溜出去,就在她犯愁的時候,黃先生託人捎來話說,晚上“溢美堂”的人全都放假,誰都不準呆在店裡。司徒月樂得連晚飯都沒吃,她換了新衣裳,淋了香水,將紫雲齋的胭脂慢慢地塗在了臉上。
可是當天晚上,菸草先生沒有來。城裡又開始打槍了,這個沒什麼好奇怪的,人們照常往戲院裡走。槍聲越來越密,戲院的大門被關了起來,只剩司徒月還在原地站著……
報童滿街吆喝:“號外!號外!大亨孫玉棟身中兩槍當場斃命,殺手中彈逃跑跌下山崖屍骨無存!號外!號外……”
4、再見
菸草先生再也沒有出現過,“溢美堂”也莫名其妙地被盤了出去,招牌換了,夥計散了,司徒月向店裡掃過最後一眼,帶上自己的東西離開了。她來到山頂的亭子裡,看著古太太房頂那些枯死的花,眼裡酸出幾滴淚來,看來她也不知道去哪裡了。
司徒月拿著攢下的錢,在巷子深處開了一家小脂粉店,沒有夥計沒有丫頭,什麼都是自己做。每個月的進項僅夠填飽肚子,有時還要求爺爺告奶奶地賒著貨錢……身上值錢的東西差不多都當了,可是菸草先生變出來的東西不能碰,全都存在錢盒裡,墜子、鏈子、胭脂、戲票,還有那包煙……這些東西司徒月每天睡覺前都要拿出來擺弄一下,把胭脂和煙放到鼻子底下聞,有了這些味道才能睡踏實。那條大街司徒月再也沒有去過,她怕看到以前的門臉,更怕看到天香閣胡太太那副得意揚揚的樣子。
忽然有一天,有人敲門,從門縫下塞進來一張戲票,是菸草先生的那張,上面全是乾透了的鮮血,等她開門找人的時候,街上卻是空空蕩蕩的。
司徒月捧著那張戲票哭了一夜,心上的那根弦徹底斷了,家裡又來了信,讓她回去看看,姑娘家的漂泊在外邊不合適。司徒月雖然捨不得,但還是把小店盤了出去。
司徒月提著行李打著傘來到了那條街上,眼裡全是淚,她彷彿看見十字街口“溢美堂”還在那兒,藍底金字的招牌。她走進店去,店裡一個人都沒有,突然,門口進來一個人,純白的襯衫馬甲和鴨舌帽,嘴裡叼著菸捲兒,竟是菸草先生,而他身後站的,正是古太太!
原來,菸草先生和古太太是中共地下黨員。古太太道:“‘溢美堂的大老闆是大漢奸孫玉棟,專幫日本人幹壞事,很多同志都死在他的手上,我們的任務就是刺殺他。孫玉棟很狡猾,每次出去都要放十幾個替身,別的同志前兩次都殺錯了人,組織上就派我和他下來,我們誰都不認識誰,只有聯絡方式和聯絡暗號。我們透過送胭脂水粉來聯絡,情報都被他刻在胭脂盒上,每一種胭脂都代表不同的意思,再加上盒子上的密碼,我就可以破譯出他的情報。
”孫玉棟極難接近,我就是靠著和他最寵的七姨太打麻將才慢慢認識他的。這個人戒心很強,對我們這幾個經常玩牌的人都要派人盯著。’溢美堂是他的產業,用他的人來傳情報,特務們察覺不了,這就是他經常去你那兒購置東西的原因。
“我把我知道的訊息透過澆花傳遞出去,各種花,每個位置,先後順序,連起來就是暗語,而這種暗語只有他才看得懂。我收到他的情報後,會定時去樓上澆花,他也會定時去看……
”那天你一進巷子我就看到了,你後面鬼鬼祟祟還跟著兩個人,我當時就起了疑心,怕你是個特務,後來才知道那兩個是天香閣的夥計。
“後來你問起我的花,我以為我暴露了,正想借扭腳解決你時,他來了。”
菸草先生接過話頭:“我去店裡找你,夥計說你來這裡送貨,我才趕來的。”
古太太點頭:“我也是看了他手指上的暗語,才認出他來……這樣風險太大了,萬一兩個人一起暴露,那一年多的心血和幾位同志的犧牲都毫無價值!於是我就和他演了那場戲。
”當時,我已經探聽到確切訊息,孫玉棟那晚七點會在你們店裡陪她的七姨太挑胭脂,他傳給我最後的情報就是,我動手,你掩護。後來我澆花時告訴他,事成後穿過鐘樓街,那裡有同志接應。
“他約你看戲是想把你支開,不想傷著你。當天晚上我們按計劃行動,他在‘溢美堂前一擊得手,我就在暗處掩護他撤退,他來到鐘樓街口忽然又掉頭了!他當時中彈傷得很重,我上去救他,他說你還在鐘樓下等著,不能過去……好在有接應的同志,是他們衝過來引開了敵人,要不我們都得死。
”撤下來以後,我們和組織上斷了聯絡,我安排他養傷,誰想到這臭小子居然向我借錢,想把那個店面盤下來給你。我叫他傷好了直接來找你,他說怕你會恨他,就偷偷地給你送了戲票,老大不小的了還像個孩子。“
菸草先生耷拉著腦袋,臉臊成了一塊紅布。
”行啦,我還有別的任務呢,就不攪和你們了。“古太太起身走到門口時卻站住了腳步,她回頭不捨地看著菸草先生,本來笑眯眯的眼睛也溼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