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9月1日,我參加了拉薩市萬人登山活動。那天,夜雨洗刷過的烏隆普山,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青翠欲滴。嫵媚動人,宛如美麗神潔的仙子,正展開雙臂,迎接登山的勇士。一向乾燥的空氣裡,這時竟散發出溼的芳香。
上午11點45分,登山副總指揮貢布一聲令下,雲集在烏隆普山下的一萬多名拉薩群眾、部隊官兵、中外遊客、新聞記者分六路向烏隆普山的六個山頭湧去。一號線直達主峰——拖布則然峰,海撥4661米,相對高度881米,山勢險峻,非訓練有素的解放軍戰士和登山健兒莫可攀登。我這出生在洞庭湖畔的教師哪敢出此風頭,只好選擇通達二號山峰的三號線。
我的同伴是剛進藏的青年教師何漢祥。
西藏高原,空氣稀薄,上一層樓都會氣喘吁吁,沒有一點勇氣是不敢登山的。我們通往第一座小山頭的路,宛如一條彎曲而時斷時續的向上遊動的魚的脊背,上面長了些荊棘,腳下是些鬆散的片狀礫石。有時石片在腳下滑動,驚得冷汗淋漓。我感覺,登山光有雙腳還不行,必須手腳並用,向上爬行。望著那山上悠然自得的牛羊,還心生妒嫉呢!
我們越爬越高,清澈流淌的拉薩河漸漸變小變長,像一條潔白的哈達向無盡的群山深處延伸,拉薩城的全貌也漸漸在腳下展現。漫山遍野的紅旗與各民族的豔麗服裝交相輝映,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卷。
當我們爬上離第一個小山頂還有三分之一的行程時,我們就感到飢渴,忍不住將帶來的五個西紅柿消滅了。我們拍了一個登山照,又繼續前進。路更難走了,腿有些不聽使喚,但與我們同行的幾個藏族小孩卻歡聲笑語,腳輕如猿,其中兩個小孩見我步履維艱,親暱地說:“大爺,讓我們拉您一把吧!”“謝謝你們,還是讓我慢慢上吧。”我不好意思地回應,其實,那年我才41歲。大概是受這些兒童的鼓舞,我們加快腳步,一會兒就到達小山頂。
山頂上冷風吹得經幡嘩嘩響,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回首山下,不少人未能登上這座小山就打道回府了,到達小山頂的大部分人也到此即返,也有不少人則把此處作為娛樂場所,他們或打牌喝酒,唱歌跳舞;或搔耳弄姿,攝影留念;或面向群山吶喊,留下青春的喧洩。
我們不敢在此久留,繼續前行。三號線是一條最長的路線,全程十多里。一峰比一峰高,一峰比一峰險,一峰比一峰美。這峰望那峰總覺得那麼近,可爬上去卻是那麼難。每上一個高峰,都是一次生命的搏擊,都是一次意志與勇氣的考驗。
開始,我們沿著險奇的峰谷曲線起伏,過了兩座山峰就覺得體力難支了。幸好碰到了我校另外三位老師正在山頭啃麵包、喝啤酒,我和小何也被邀請一道分享。每人吃了半塊麵包,喝了兩三口啤酒就繼續前進。前面的路還很長,能量補充只能分步進行,不然就難達目的地。
那三位老師進藏的時間比較長,登山有經驗。他們說,在登目標山峰的途中有許多小山峰,不能沿峰谷曲線前進,那樣忽上忽下,路程長,體力消耗大,應該在山的兩側選擇一條斜線直達目標峰,不過沿斜線行走也有難受的地方,腳一邊高一邊低。一會兒,踝關節、腰、腿就痠痛難受起來。
開始,我們想尋找一些蘑菇、木耳之類的東西,結果連影子都未看到,傳說中的野山羊之類也未見蹤影。路越來越難走,體力越來越差,走不到20米就要躺下,然後拼命地深呼吸,以滿足對氧氣的強烈需求。望著前面誘人的山峰,我實實在在感覺心有餘而力不足。
就在我躺下的片刻,突然發現前面的山坡上,有些圓圓的綠光閃耀如寶石般的東西,不覺興奮起來,於是上前探秘,掰開看,竟然是些苔蘚樣植物緊密裹著的犛牛糞,再看其他植物也與內地不同,一般都伏地而生,即使有莖,也很矮,花兒總是開在中下部,宛如母親懷中的嬰兒。它們知道“嶢嶢者易折”,緊緊抱住大地才能站穩腳跟,不畏狂風暴雨的襲擊,保持種族和生命的延續。
時間過得真快,前面的路程還不知有多遠,反正那山更比此山高,不抓緊時間就到不了二號峰啊!呼吸越來越困難,每次移動的距離越來越短,躺下休息的慾望越來越強烈。理智提醒:必須縮短休息時間,加快前進速度。下午四點半,我們終於到達烏隆普第二高峰——格素則熱峰。
格素則熱峰有塊約60平方米的平地,那兒早有一位西藏自治區體委的登山運動員在迎接我們。西望主峰,登山的解放軍早已下山,剩下幾位登山健兒正在放聲吶喊,喊聲在山谷中迴盪,充滿的是勝利的喜悅和自豪。我好羨慕他們呢!
參加登山的人雖有一萬多,但登上主峰的人很少,就是登上第二高峰的人也寥寥無幾。就我所知,拉薩市一中170多位教工,到達二號峰頂的才發現我們五位呢!湖南人就我和小何。
其實,一號峰比二號峰高不了多少,只是太險峻了。向東望去,一座不知名的神秘大山,被白雲籠罩,不知有多高。離我們最近的那座山峰也被雲霧繚繞,時隱時現,山腰好像有座宏大的古廟,廟前有古樹參天呢!
山的南側,一道巨大的瀑布飛流直下,落入萬丈深谷,轟隆轟隆的聲響震撼群山,令人驚駭。深谷在兩山之間,好像是斷裂的山溝,遊動在山之間,不知盡頭。這溝一直延伸到我的腳下。溝的南側是一大片平緩的無人涉足的山坡,山坡上綠草如茵,宛如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綠毯。
收回目光,置於腳下,才知道自己是立於絕壁之上。俯瞰南側平緩碧玉般純美的坡地,我真想跳過去,在那兒仰望高山流水,揉一揉肥美的土地,吸幾口清新寧靜的空氣,享受溫暖的陽光,那是多麼愜意!
舉目南望,山巒起伏,雲纏霧繞,神秘莫測。據說,這裡有山谷小道直達雅魯藏布江邊的桑耶寺。這山谷小道上流傳著許多動人的故事。回首北望,那兒是被我們征服過的座座山峰,一股自豪感江油然而生。這時,只見一位藏族漢子,揹著大包,邁著堅定有力的步伐向我們走來。不到20分鐘的時間,他就走完了我們兩個小時的路程。在場的人都看呆了,無不投以欽佩的眼光。原來他是西藏自治區地質勘探隊員。
山上,凜冽的寒風拂去了陽光的溫暖,但入雲的青山,飛瀉的瀑布,歡暢的牛羊,點點鮮花,嫩嫩的野草,卻給人們展示出一幅生機盎然的春天畫卷。
春意催人奮進,當時 ,我真想登上東邊那座神秘的大山,探究大山的神秘,可惜,山頭沒有宿營地。我沉醉在這不是春光勝似春光的山色裡,遐想在攬勝的美妙中。我收回目光,注視在山巔平地上,一種奇異的植物引起的我的注意,它狀如木賊草,莖高卻只有三、四釐米,莖上無花無葉,卻在莖的基部結有如同枸杞一樣的紅色果實。
我情不自禁,摘下便吃,香甜多汁,美美的,如同新鮮的枸杞。枸杞和木賊在我的家鄉到處都是,誰知它們竟能如此巧妙的結合在一起,真是他鄉遇故知啊!
我的發現引起了那位登山隊員的興趣。他說,山上有些植物是有毒的,不可隨便吃,但山上也有些特有的山珍,不妨一試。他隨手拔起一株波羅牛馬(藏語:烏鴉蘿蔔)的植物,然後剝去地下莖的表皮叫我們品嚐。清爽綿甜,多汁而具韌性,可謂妙不可言。這種植物貼地而生,生長在雪線之上。一會兒,山上的波羅牛馬被一掃而光,這可是大自然給登山勇士的獎賞啊!
在山頂停留了半小時,我就與小何下山,當回到初登的小山頭時,我倆想走一條新路。上山容易下山難,疏鬆的山石,陡峭的山崖,令人魂不守舍。我們手腳並用,先讓屁股和雙手坐地,然後用雙腳探路,腳踏實了,手才能松,稍有閃失,就會跌入萬丈深淵。
此時,我倆已飢腸轆轆,口渴唇燥,渾身痠軟,足著皮鞋,狼狽不堪,好不容易才征服了一段陡坡路。再往下看,驚出一身冷汗。原來,我們已經立於懸崖絕境。
山下的盆地,在我的眼中,已成一片深色湖水,我倆就懸在湖的上空,停在地上的客車,就像幾艘彩色的遊艇。登山的遊人早已散去,群山像死一樣寂靜。
這時,我才想起以前關於登山活動中死人的報道。腦海裡浮現出拉薩河邊上一座突然崩塌的大山,不穩定的山體,隨時有崩塌的危險,這時群山好像在眼前旋轉,腳下的大地也好像在動,同時,又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要穩住,穩住!”是啊,兵法上不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嗎?只要穩住,就會有生的希望。即使那個了也沒什麼。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屍還”。這些奇妙的想法竟使我們迅速鎮定下來,索性在那懸崖上休息片刻(實際上不休息也不行),才原路返回,再另尋路徑下山。當我們平安下山,精神一鬆懈,就癱軟在地,不想動彈了。
山下無風,和煦的陽光如慈母的雙手溫暖在身上。心情漸復平靜的我們,掙扎著買來個大西瓜,吃個精光,才乘車返校。
烏隆普山漸漸離我們遠去,但登山的情景卻銘刻在我的腦海,時常闖入夢中。這是我在西藏唯一的一次登山經歷,至今仍倍感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