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舅母跟我母親年齡差了二十歲,已年近九旬,老大學生肄業,川西鄉下醫院工作,一住幾十年。
醫院人才凋敝,諾大家屬院只剩下幾戶人家,他們因為年輕時接濟過很多親戚,財產不多,無法搬離此處。
老兩口一生無親子,年歲漸長,已經近乎無法自理,上了三條心臟支架、上廁所不停跌跤,保姆護工很難請,養子住100公里外,一、兩週才回去一次,日子非常艱難。
舅父年輕英俊、意氣風發,風度翩翩。他是少有的英俊,五官極好,業務能力曾是醫院裡的頂樑柱,被他們院長嫉恨了一輩子。
昨日種種,皆付笑談,風燭殘年,往事已不可追,如枯木繁花,轉瞬消逝,只剩零星片語,幾個片段,如黑夜微光,偶爾慰藉心田。
說起來,我對舅父舅母感情頗深厚。
我出生後,母親很快離婚,單身無力撫養我,於是舅父將我從一歲帶到八歲,毫無怨言。
舅父節儉,一個銅板當做兩個用,對我卻極好。他上夜班,飯堂給補貼一碗哨子面,自己餓了也不捨得吃,扣在搪瓷碗裡,清早下班後帶給我吃。
舅母在供銷社上班,我還清楚記得她將我放在揹簍裡,揹著我去值晚班,路過的人說我像個小豬崽兒,舅母高興地回答對方:“沉甸甸的,可不就是個小豬兒崽子!”
日子飛快。八歲某一天,母親和一個陌生男人回來了,很快將我帶到了一個川南新城。臨走前我大聲哭喊著“舅舅、舅母!”,據母親說聽者落淚,好像我被拐賣了一樣,感覺自己流盡了八歲前所有眼淚。
那一年,他們養子的女兒剛剛出世,代替我成為他們最寵愛的孫女,我彼時心裡泛酸,一直忍著,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和我的小侄女”拈酸吃醋”的時光。臨別,看著睡著的小侄女咂巴嘴睡得一本滿足,心裡一酸:之前在舅父面前爭寵“掙表現”再也沒了意義,我已失去了人生第一場奮鬥目標。
在跟母親和繼父回新家的火車上,當得知自己即將有三個新兄妹時,那一刻我無師自通地成長起來,知道自己不能再嬌氣、沒法再向誰哭鬧,茫然若失如巨流席捲了我,我在內心深處抱緊了自己,也許心扉之門在那一刻對世界關閉。
後來的寒暑假,我都會回去看望舅父。他們從來都叫我么女,我也自認是他們的孩子,逢年過節問候必不可少,以往會每年匯些錢給他們,腦海裡想著舅父踩著他那二八大槓單車去郵局取錢的樣子,我樂不可支。
再後來,他們腿腳不便,開始減少出門,我沒再匯款,自己也逐漸忙碌。轉眼匆匆數年,才驚覺歲月無情,原來舅父舅母已經衰老到連打電話都聽不大真切了。
即遍這樣,每年10月那天,雷打不動打電話來祝福我生日的必然是舅父,沒有一年例外。
我父母家裡是缺少儀式感的,他們幾乎不記得我生日,我年少唯一一次生日蛋糕還是再三反覆求來的。我也很少記住父母和舅父舅母的生辰,現在想起來,真是虧欠他們良多......
如今住在離舅父2000公里的城市,疫情來襲,探望不便,十幾年前曾接他們來家裡住,這段時間跟母親提出想接舅父過來照料,母親表情十分古怪。
是了,她脾氣倔,性格要強又自我,說話都是打直球的,跟父親幾乎每日都吵幾架,很難很難長期跟親戚相處。
且想到還有一張明晃晃盼望遺產的臉,我忍不住胃部抽搐。舅父雖說積蓄不多,但這些年省吃儉用,加上他高階職稱的退休金,還是有些吸引力的。
因為舅父舅母總叫我么女,於是他們養子一直以來對我防備心頗重,儘管他每每笑得溫柔,但我一直抗拒跟他正面接觸。
忍下“接他們來住”的話題不提,便又是僵局。一頭是迫切護理需要,另一頭是無法言喻的親屬利益牽扯,令人頭禿......
電話裡,舅父的聲音越加虛弱無力,而舅母每次電話結束前會嗚咽幾聲。
離別的腳步近了,我心裡雖有準備,但是淚花它就是忍不住......
此生最怕離別,但似乎一生都在告別。告別童年、告別嬌氣的自己、告別每個階段的同學和朋友、告別天真無邪、告別親人......每次告別,都像一場黑雨的靈魂洗禮,胸口的炙熱慢慢冷卻、心腸變得冷硬、世界沒了色彩,還得苟著過完餘生。
凡人這一生,真的操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