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達/文
在遙遠的那一年，在初夏的那一天，我撐著一條小船駛行在寬寬的河面上。
船上坐滿了同學。船舷已經擦著水面，激起晶亮的水花。
小船平穩地到達對岸，同學們都上了岸，老師招呼著朝新的“作業點”走去。
不知為什麼，船上留下我與她。她眼睛沒有看我，好像很隨便地問：“聽說你與Zm在談戀愛？”
因為我與她非常要好，所以我如實回答說：“是的。”
她不再說下去，我也不介意，正準備將船停好上岸去，不料看到她流下淚來，而且哭出聲來了，以至走出一段距離的老師與同學們都聽到了，紛紛問出了什麼事？
我趕緊應付老師同學們：“沒有事，船晃一晃嚇著了。”
但是，我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真不知道她已經將我在心中定了位，現在我該說什麼？我又能說什麼！頗會說話的我，此時此刻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畢竟少不更事，真是不知所措。
她也不再說什麼，自己止住淚，默默地上了岸。我也默默地跟著上了岸。
從此她再也沒有與我談起過這件事。
很快就放暑假了。下學期是初三，她轉到東鄉SG中學去了。沒有告別，沒有聯絡，直到畢業，彼此不通音問。
初中畢業後，她又到縣城在師範學校讀書，我去看幾個初中最要好的同學，碰到了她。不知為什麼，教室裡又只有我與她。
那時我與Zm結了婚並有了一個女兒，而我們的婚姻很快就亮起了紅燈。當初，老師、同學、家人都反對我與Zm結合，現在果不其然，出現了大家預料中的結局。
我與她自然談起這件事。她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了半句話：“這都是你自己……”
從此我們再沒有見過一次面，從此真的斷了線。
今年秋天，我“做東”舉辦了一次同學聚會。到會的有五十多位老師同學，四十三年後第一次重相聚，其激動與熱烈的場面太感人了。當年，都是花季少年少女，現在都是花甲老人了，有幾位已幾近“視茫茫發蒼蒼而齒牙動搖”了，有幾位與當年的印象一點兒也連不起來了。闊別四十三年才有此一聚，能不激動興奮，能不流淚語噎！
遺憾的是還有十多位同學一時找不到，聯絡不上，不能聚齊。
她也沒有找到。一位女同學提供過她幾年前的聯絡電話與住址，但已搬遷，也無從打聽新址。
Y同學在聚會前也找到了。一見面我就向他打聽她的下落，因為早前曾聽人說，她與Y結婚，後來又離了婚。
Y同學忙不迭地宣告，他根本沒有與她結婚，只不過想談朋友，寫過幾封信，正兒八經的，結果也沒有談成，僅此而已。
原來如此！那麼她後來怎樣了？現在在哪裡？Y同學也不曉得。
看來一時間是很難找到她了，誰知聚會後，一位有事未能到會的同學在與我電話敘談中，提到她的工作單位是市區的某某廠。這就好辦了，我立刻拿起電話撥通了那個廠的勞動工資科，請他們提供已退休的她的家庭電話。對方說她的老公還在上班，可以與他直接聯絡。
於是我總算找到了她。
當晚，我們就通了電話，這電話整整打了一個多鐘頭。我們彼此簡略地講述了分別至今的經歷和近況。但是我們都沒有觸及那個“問題”，我也十分小心，不能擾動她那平靜的心。也許她早已把前事都淡忘了。
然而，她還是漏出至關重要的一句話：“我倆今生雖然有緣無份，但你始終是我崇拜的偶像，我一直對同學和老公等說起你……”
啊，她分明沒有忘記前事，她分明沒有忘記我。
說其至關重要，因為如果沒有這句話，一切到此打住，那個“問題”就此被厚厚地包裹起來，深深埋藏起來，一切的疑問誤會不可能得以解釋澄清，彼此真實的思想感情無從交流與瞭解。
因為這句話，便引出許許多多的話來。此後我們通過幾次電話，每次一打一個多小時，手機都發熱了還停不下來。
第二次長談中，她問：
“那時有許多女同學愛你，你就只愛Zm一個？”我知道這是始終縈繞在她心頭的一個疑問，這個問題對她來說也是最最重要的，時過四十四年後終於提了出來。
“愛你在前，愛Zm在後，但是我與你雖然非常要好，彼此之間沒有明確表露過那種超乎朋友關係的意思，所以就有了Zm。” 時過四十四年後我終於有機會說明實情。
“是這樣……”電話那頭沒有了聲音。
“你怎麼了？”
“……沒什麼……”過了一會又傳來她的聲音。“我那時年紀小，膽子也小，思想也單純，不敢說，也不懂得需要說和如何說……”
“直到那天在船上方才知道你的心中早有了我，但是已經晚了，那時我也是個狂熱的愛情理想主義者，理所當然要求自己對愛情絕對忠誠專一，不能反覆無常，所以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作為具體細節，她已經不記得船上的情景了，但是，現在可以想見，當時她受到的傷害和打擊是如此之大！一個柔弱的小姑娘，小小年紀，那麼無助，心在滴血，一天一天，那日子是怎麼過的！
她現在告訴我：“那時轉學，就是為了離開這個傷心地，遠遠地避開你們……”
這又使我感到震驚！
“就在這一年，我媽媽和親戚開玩笑說，希望我將來找個好夫婿，我說這一輩子不嫁人。媽媽只當是小孩子說小孩子話，就說，好，好，我家小妹永遠在家伴媽媽。哪裡知道我從此真的對戀愛婚姻不感興趣了，從師範到大學，從大學到工作，對我有意的人不少，有我的同學，有我的老師，有我的同事，有的條件還是非常好，我就是感覺不理想。為此真的得罪了不少人，引起不少誤解，人家說我是個‘高價姑娘’。其實我心態不好，身體又很差，沒有什麼‘高價’可言。大家都橫勸豎勸：‘一個人一定要成個家，對生理心理健康都有好處，否則一切都會不正常的’。直到年近三十，我才為成家而成家了。在同學們中還未當祖母的恐怕只有我了吧……”
這些話更使我震驚到極點。
“我對你的傷害如此巨大，後果影響如此嚴重，時間延續如此長久，是我始料不及的。可惜時光不能倒流，人生的路不能倒退回去再走一遍。現在道一千個抱歉說一千個內疚也無法彌補了。人一定要到一定時間回過頭去看看，才覺得從前真傻，怎麼那麼膽小幼稚無知，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束縛與顧慮。其實有些思想感情只隔著薄薄的一層紙，就是沒有勇氣去點破，有些事只差小小的一步，就是不敢逾越，往往許多機遇緣分就此擦肩而過，我們也因此而‘有緣無份’。”
“……我怨你……”她輕輕地說，說得非常輕。
又一次長談中，她說：
“我無法在心中把你抹去，一直自覺不自覺地與別人談起你，一直在打聽你的訊息。我始終認為你與Zm結合是個錯誤，對你人生與事業也會有很大影響。後來聽說你們離異了，我曾經四處打聽想找到你，六八年還在縣城姑媽家住了一個月，就是找不到一個知道你訊息的人……”
“那時‘文革’動亂正在高潮，我正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是一生中最黑暗的時期，我既愧見故人，也不願牽連任何人，所有親朋好友都儘量不往來，你找到我，將會怎麼樣！”
“我不怕。”
“那時，我窮困潦倒，什麼理想都實現不了，除了招禍惹禍而發揮不了的才華以外，一無所有。”
“窮有什麼關係。”
“‘貧賤夫妻百事哀’啊，我經歷了無數的艱難困苦，深知箇中滋味。”
“我大學畢業已經工作了，我的工資能養家。”
“但是，我正遭受殘酷的政治迫害，根本不能考慮婚姻家庭問題。當時有那麼多女子對我既愛慕又同情，也有好幾個願意與我們父女共同生活的，有比我年齡大的，有比我小好多的，包括市區下來學農的學生，我都因為政治環境惡劣而‘想也不敢想’。”
“政治問題我想都不去想。”
她是那麼痴情，那麼執著，那麼無私，又是那麼天真，那麼單純。
試想一下，如果當時我得知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我那處在深重災難下的心靈，將會得到多麼大的慰藉和滋潤。當一個人知道有人在關心他或思念他時，他會感到幸福，感到溫暖，何況在那最黑暗的年月和最困難的境遇中。
但是再試想一下，如果當時她確實找到了我，結果將會怎樣。也許會給雙方都帶來煩惱和痛苦，不，必定會給雙方都帶來煩惱和痛苦。
所以我對她說：“幸虧當初我們‘有緣無份’，幸虧那時你沒有找到我，否則，第一，你跟著我至少要經受二十年的苦難，你的身體又這麼差，豈不拖垮了，這不是更大的傷害麼。果真如此，我心何忍，我心何安。第二，我們雖然不能成為眷屬，但你因此有了平靜安定的生活，有了穩定安寧的家庭。尤其值得慶幸的是你得到的也是一個好丈夫，也是一個大好人。你們不是由愛情發展而成的婚姻，你的身體又很差，心理狀態也必定不太好，可是能保持家庭的長期穩定，你先生無疑是一個很有德性的人，你實際上還是幸運的。”
又一次長談中，我對她說：
“現在我們把前前後後的真情都說明白了，彼此的心跡都清楚了，應該說心理得到一定的平衡。”
“最重要的是，現在知道你後來的情況很好，長期以來我最大的心願了卻了，這使我感到最大的安慰。我常常希望能忽然看到你的作品出現，能看到你的成功，我將感到莫大的欣慰。”
“想不到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如此重，想不到真有痴心不改的人，想不到真有始終不渝的愛情。我早從愛情理想主義者變成了愛情虛無主義者，我認為世界上不存在永久不變與長期不衰的愛情。唯有親情責任道義才是維繫家庭婚姻長期穩定的紐帶。現在我看到還是有‘不能以常人度量’的人，你真‘固執’！”
“我為此吃了不少苦……”
“現在，一切都可以想開了，儘管這一些來得遲了點，畢竟我們面前還有好長一段時光……”
“可惜已是‘近黃昏’了。”
“這段時光會變得更美好。“
我與她聯絡上後，自然很想立刻見面，已經約好就在那個星期六，不巧碰到幾件事，耽擱了。現在反倒不急於見面了。在電話裡暢敘，可能比面談更好。我記憶中的她，還是那個花季少女的她，看不到她現在的臉，沒有她現在的相片，聲音還是那個原來的聲音，我好像在與那遙遠年代的她在對話，有一種特別的滋味，親切，溫馨，是一種又實又幻、亦遠亦近的模糊境界，象詩一樣純美。
“為人不見面，見面去一半”，如果見面談，分明是兩個老人在敘舊。
她也說：“我頭髮已經白了，身體也虛胖，顯得老了，你看見了要嚇一跳的。”
但是，我們總歸要見面的，想見怕見也要見，早點晚點無所謂。
希望她身體與精神愈來愈好，不久後一身輕鬆重相聚！
人的命運真是變幻莫測，我錯過了一個好女人，與一個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勞燕分飛，二十幾年的磨難一人歷煉，不拖累任何人，更不連累心愛的人一起受罪，人到中年，上帝賜給了我一個世上最好的女人，終於有一個美好的結局。真是壞事變好事，悲劇喜劇，都要坦然面對，我從不怨天尤人。
不久，得知她的孫子誕生了，終於當上奶奶了，真為她高興！為她祝福！
忽然，有幾天不打電話了，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都沒有來電話，感到有點不對勁，我打電話找她，怕引起誤會，就讓一位女同學打過去問問，結果是一個無比震驚的訊息：她走了！
四十多年，咫尺天涯，將欲相聚，卻遽然陰陽永隔，遺憾惆悵，難以言喻。
但是，又為她慶幸：她沒有帶著那個心結那個傷痛那個遺憾離去！她是帶著親人們的摯愛，和我的一個交代，輕鬆上路的。
一路走好！
特別說明：本文為未加粉飾的真實記錄。
2002年11月2日記
編後語：
來生緣
長青/心語
中達先生是我敬重的一位長者，我們有緣相識於網路空間，成為忘年之交的朋友。這是他記述的一段從青蔥歲月到白髮蒼蒼時代的真情實感的往事，感人至深，悽美與長憾交織，難得其解。
所幸白髮蒼蒼之時，終得釋懷，雖然結局唏噓長憾，但就是這樣失之交臂，擦肩而過的愛戀值得憐惜和珍藏。
為了對這篇文章負責，我們倆人討論了許許多多：有關於文章標題文字的多少、文詞的美妙、背景音樂的恰如其分、標點符號正確與否，配圖的唯美等等。希望本文能夠有一個比較完美的呈現，能夠了卻老師的一樁心願！告慰已去天堂多年的“她”！
有感中達老師的信任和授權長青首發本文的支援，我冒昧寫下打油詩三首，說說我讀文的心情，同時祝福中達老師健康長壽，幸福安康！
《未了情》
輕舟起伏心微瀾，淚溼衣襟強歡顏；
有緣相識難相守，情緣未了遺憾有。
《遺憾》
黃昏之年再回首，順利之中隱痛苦；
蓮心感情多糾結，終有釋懷人遠去。
《來生緣》
羞澀青春早遠去，白髮釋疑心淡定；
天降厄運佳人去，來生有緣再相聚。
2022年2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