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人流如織，羅雅在蔬菜區挑選紅彤彤的番茄，包裡手機震個不停。
接通時不小心碰到擴音，妹妹羅瑜爆發的哭聲，差點嚇壞在旁邊對比土雞蛋和洋雞蛋價格的大媽。
羅雅微微欠身表示歉意，放下還沒過秤的番茄，加快腳步走了出去。
“姐，爸太沒良心了，媽才走了不到兩年，他就猴急娶新老婆，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小瑜的嗚咽不止，她在爸媽掌心長大，眼下還沒大學畢業，鬧騰起來像個娃娃。
“更過分的是，爸爸要娶的居然是新來的保姆。身為堂堂教授，他不覺得太掉價嗎？”
羅雅在電話這頭可以想象，鬼哭狼嚎的小丫頭，肯定在宿舍捶胸頓足爆發著洪荒小宇宙。
“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拆散他們！老麻雀想攀上老枯枝當老鳳凰，哼，沒門！”
一連串貫口似的抱怨，讓羅雅既心酸又好笑。不過，身為長姐，不該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
見羅雅沒有很大反應，小瑜把戰火蔓延過來：“我知道了，他不是你親爸，所以他娶不娶你無所謂對吧！嗚嗚，哪怕全世界與我為敵，我也要阻止到底，不然太對不起我媽!”
中二少女“啪”一聲掛掉電話，姐妹情誼暫時中斷。
羅雅沒來得及消化複雜的情緒，繼父的電話尾隨而至。
他先是咳咳兩聲，說小妹鬧得有些厲害，希望她勸勸。
重點落在第二件事上，繼父希望全家跟新阿姨一起吃個飯，讓她週末過去。
羅雅輕輕“嗯”了一句，然後望向東邊的繁華。那個曾經溫暖過她的家，在濃郁夜色中漸漸模糊。
2
八歲那年，羅雅跟隨媽媽改嫁。
繼父是個戴著厚厚眼鏡的文化人，同時也是個只會研究書籍的呆子，三十好幾沒談過戀愛，生活技能連青銅也算不上。
煮個面，他能眼睜睜看著麵湯咕嚕嚕溢位，徹底澆滅灶臺冒著藍焰的燃氣爐。
切塊肉，他能讓鋒利的刀口碾上另一隻手，上菜時還有心情打趣，這是一頓流血流汗才做成的佳餚，讓大家多吃。
對比之下，媽媽簡直是廚房王者。
油鹽醬醋在她手下溫馴得像小鹿，躥到不同的食材可以搗鼓出千般風味。
同在一個屋簷，羅雅親眼所見什麼是“征服男人的心，首先征服他的胃。”
繼父吃得盡興，愛屋及烏疼愛羅雅。
他給她買了很多書，用蒼勁有力的手教她提筆潤墨，在古色宣紙中，揮下人生第一個大字。
次年，媽媽生下妹妹小瑜。
羅雅不安，擔心妹妹會奪走媽媽的愛，更害怕繼父把她趕出這個家。
她開始變得小心翼翼，連妹妹都不敢抱。
在家務裡粗枝大葉的繼父，其實心思比媽媽細膩。他看出羅雅的心事，用更多的禮物和溫暖話語打消她的擔憂。
過年時，繼父家的小表叔來了，他只給了妹妹大紅包，把羅雅當成小透明看待。
繼父怕羅雅尷尬，用力拍拍小表叔的肩膀，厚著臉皮說：“這是我大女兒，難道你不打算表示一下嗎?”
事實證明，只要你不覺得尷尬，尷尬的就是對方。
小表叔急忙撓撓後腦勺，從褲兜掏出另一個紅豔豔的紅包，打著哈哈說：“不好意思，剛才忘記了。”
有了繼父撐腰，不管是他的親戚，朋友還是同事，誰都不敢輕視羅雅。
3
因著血緣和感恩，羅雅每天早上幫妹妹梳頭，吃蝦先把殼剝掉再放到她碗裡。
有時，連繼父都看不過眼，覺得她太寵妹妹。
羅雅靦腆地說，她比妹妹大許多，當然要擔起更多姐姐的責任。
爸媽不偏不倚的愛，讓姐妹倆手牽手相伴成長。
其樂融融相處十幾年，直到媽媽確診癌症，密集的陰雲籠罩了整個家。
繼父經濟不錯，主張積極治療，帶著羅雅媽四處尋醫問藥。
他說，跟命比起來，錢算得了什麼！
但是，再高超的治療手段，也有滅不掉的癌細胞。
媽媽臨走前拉著羅雅的手說，養恩很大，她一定要把繼父當成生父看待，以後多照顧他和妹妹。
羅雅泣不成聲，尚未獨立的妹妹，更是把眼睛哭得比夏日蜜桃還腫。
葬禮過後，繼父沉默寡言，一下子消瘦了十幾斤。
那陣子，羅雅經常回家幫著收拾，給繼父提前做好紅燒排骨，滷牛肉和涼拌菜放到冰箱裡。
大概一年前，公司安排她到另一個區上班，距離太遠無法天天回家。
這時，一個叫萍姨的保姆走進了家門，她手腳麻利幹活有章法，很快將繼父稀碎的日子拾掇起來。
也許對男人來說，能回到有暖飯可吃，有淨衣可穿的生活，比窘迫緬懷過去更重要吧！
4
羅雅剛踏進家門，萍姨笑吟吟拿了一瓶家用酒精噴霧過來讓她消毒。
繼父跟在後頭，嘴角掛著一抹笑意：“她跟你媽一樣細心，天天嚴防死守，不放過任何一粒病毒。”
羅雅這才反應過來，繼父有基礎型糖尿病，暫時沒去打疫苗。
她趕緊用酒精噴了全身，換上一雙被刷得很乾淨的粉色小豬拖鞋走進客廳。
萍姨轉身又去廚房忙活，繼父拿起手機看了又看，咕噥小瑜怎麼還沒回來。
羅雅的視線落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昔日全家福還在，而且擦得一塵不染。
傢俱的擺放格局，陽臺上迎風搖曳的蘭花，還是媽媽在時的樣子。
物似人非四字，讓羅雅心裡生出一絲寒意，又夾雜一層歉意。
她戀愛過，也被劈腿過，知道喜歡的人心裡裝著另一個人是什麼滋味。
眼前細心勤快的萍姨，是心胸開闊，還是另有所圖，居然沒有介懷舊人的一切？
凝神思索間，小瑜咋咋呼呼進門了。她的學校在本地，回來大概一個小時車程。
看到飯菜沒上桌，她招呼也沒打就嚷嚷：“餓死了，不是叫我回來吃飯嗎？難道吃空氣不成？“
粗俗無禮的叫板，果然遭到繼父訓斥。
小瑜擺明是回來幹架的，怎麼可能乖乖挨批。見她還要頂嘴，羅雅急忙上前拉住，卻被她一手甩開。
羅雅在心底苦笑，看來，小丫頭還在怨著她沒站明立場呢！
萍姨做的飯菜很豐盛，滿滿一桌五指毛桃雞湯、酥香的京都排骨、色彩斑斕的三蔬炒腰果、蒜蓉紫貝菜，還有小瑜喜歡的紅燒紅鯛魚。
菜色很好，但有人臉色不好。
小瑜氣鼓鼓地瞪著眼，用筷子攪弄著餐碟，不是嫌肉太嫌，就是嫌菜炒得太老。
萍姨滿臉歉意說下回一定改善廚藝，然後用公筷給小瑜夾了一大塊紅鯛魚的魚腩。
繼父充當和事佬：“你做得很好了，是孩子挑食。”
話音剛落，小瑜把大塊魚腩丟出飯碗：“什麼鬼，整一堆魚骨頭想噎死我，然後把家裡財產搶走嗎?”
繼父厲聲道：“我跟你媽從小怎麼教你的，做人起碼要知書達理有家教。”
“好意思教訓我？你都快把我媽忘了，憑什麼我要記得你教過的東西。”
羅雅拉了拉小瑜袖子，可她非但不理會，還反過來大吼：“還有你，別以為這人是你繼父就跟你沒關係。牆上掛著的也是你親媽呀，難道你希望她去天堂找你爸，所以隨便找個女人塞給我爸?”
繼父忍無可忍，重重甩了一個響亮的耳光過去。
小瑜委屈得大哭離去，乘著計程車消失在路口。
家宴弄得支離破碎，看著兩個尷尬的老人，羅雅說尊重繼父的決定，至於妹妹那邊也會勸說。
繼父嘆了一口氣，終究是什麼也沒說。
5
夜闌人靜，羅雅躺在公寓的小床，翻來覆去睡不著。
繼父再婚，她心裡也很失落，畢竟那是陪媽媽走完後半生的良人。
只是生父走得早，過往的經歷也告訴她，從前車馬慢，只夠愛一人的生活，離這個時代有點遠了。
思緒凌亂之時，繼父打電話來說妹妹車禍入院，正在手術室搶救。
羅雅驚得從床上彈起，顧不上穿襪子，一腳蹬進運動鞋跑到醫院。
繼父髮梢凌亂，老淚縱橫站在手術室門口，萍姨時不時拿出素白帕子幫他擦淚。
小瑜的同學說，小瑜這陣子心情特別不好，心血來潮學電視的人喝酒買醉。
但她酒量很淺，一瓶濃度不高的雞尾酒，足以讓她踉踉蹌蹌走在回校的路上。一輛闖紅燈的轎車飛過，導致她全身多處骨折。
羅雅的淚一下子奪眶而出，這傻丫頭從小怕疼，這回不知要遭多少罪。
小瑜纏著半邊身子紗布從手術室出來，倔強地說：“姐，怎麼哭了？你是怕我毀容或者殘疾，將來要養我一輩子嗎？哎，你放心，我討飯也不會連累你的！”
羅雅破涕而笑，但繼父沒那麼幸運，小瑜對他冷哼一句，假裝不去看跟在身後的萍姨。
羅雅儘量壓縮工作時間來醫院陪伴，發現萍姨對照顧病人很有一套。
她按照醫生叮囑幫小瑜擦身，一日三餐不重樣送來營養餐食，臨走前把骨頭粥盛出來晾涼。
但小瑜對她的付出視而不見，唧唧哼哼表示：“你拿我爸的工資，幹活也是應該的。”
繼父進門後，面色鐵青帶著萍姨離開。
6
看著傲嬌的小妹，羅雅嘆氣的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塊，用籤子插了一塊餵過去。
小瑜嚼著蘋果：“姐，你別怕，我命大死不了。無論如何，我都要好好活下去，氣氣那兩個老傢伙也好。”
看著較真的妹妹，羅雅決定好好開解一番，免得僵局持續。
大道理上講，她說繼父像個有文化的巨嬰，過去被媽媽照顧得太好了，導致離了賢妻不知怎麼活下去。
有次回家，羅雅看見客廳擺滿各種外賣餐盒，果皮和青瓜皮灑得廚房都是，冰箱也被翻得亂七八糟。
她挺無語的，出差前分明準備了三天飯菜，可對於一輩子不沾陽春水的男人來說，零星家務大概能要了他的老命。
小瑜撅嘴：“要人幹活，付錢請保姆就好了，幹嘛一定要把自己搭上。”
羅雅摸摸她的腦袋解釋，除了生活上的照顧，男人還需要情感陪伴。
她去家政公司打聽過萍姨的人品，之前的幾家僱主都捨不得她走，這樣的好心情應該能熨帖繼父的心。
有個老鄉還說，萍姨也是個可憐的人。
年輕時，她因不能生孩子被公婆趕出家門，爹媽接二連三的把重擔壓到她身上。直到前幾年老人相繼離開，她才開始過屬於自己的生活。
小瑜在蜜罐泡大，幾乎沒聽過什麼人間不值得的事。
病房一下陷入沉靜，羅雅開玩笑地問：“你討厭萍姨，不會是真害怕她跟你爭家產吧?”
小瑜搖頭，眼淚忽然掉個不停。
“我哪裡那麼小氣啦！我是害怕本該屬於媽媽的愛，被另一個女人搶走。萍姨在家待的時間越長，爸爸會更喜歡她，你也會接納她。這樣下去，媽媽會被所有人忘記。“
羅雅心裡一陣感動，媽媽過去的愛真沒白費，養了一個對她牽腸掛肚的好女兒。
她幫小瑜擦去眼角淚痕，突然很認真地問：“小妹，你知道嗎？在我跟媽媽遇到你爸之前，我上頭還有一個哥哥。”
小瑜驚得差點把嘴巴捂住。
7
羅雅記得，那時她大概五六歲。
哥哥的性情像爸爸，有些暴烈，有些衝動。
當時，喜歡賭博酗酒的爸爸猝死了，媽媽帶著一兒一女，日子過得很艱難。
但媽媽長得清秀好看，哪怕帶著一雙兒女，也有不少殷勤的男人上門。
奶奶恨媽媽沒能留住爸爸，經常教唆孫子對付那些不要臉的臭蒼蠅，免得男人把媽媽拐跑，他跟妹妹徹底無家可歸。
那時，媽媽沒有想過再婚，她打算咬牙把兩個孩子拉扯大。
但有個叔叔鍥而不捨，經常上門送柴米油鹽，幫忙修燈泡水管，讓哥哥生出很強的危機感。
他想起奶奶的話，心裡對入侵者充滿恨意。
於是，哥哥尾隨叔叔回家，想放一把火給點教訓。
可在他翻牆從廚房窗臺闖入時，不慎從樓上摔下來，腦袋砸在地下的石磚，人就這樣沒了。
媽媽痛不欲生，很快帶著女兒離開傷心地。
羅雅後來回想，如果不是哥哥執念太深，如果奶奶教他學會放下，也許一切都會改變。
小瑜聽完後，哭得稀里嘩啦。
她扒拉著羅雅的袖子問：“當初媽媽嫁給我爸時，你心裡難道沒有什麼想法嗎？”
羅雅搖頭，爸爸和哥哥的死告訴她生命無常，與其把時間浪費在糾結要不要接受，不如珍惜眼前的一切。
她對小瑜說，自從媽媽走後，繼父幾乎一夜白頭。他經常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發呆，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每個人都應該先成為自己，然後才是父女、子女、伴侶......
小瑜若有所思地總結：“跟子女的想法比起來，是害怕孤獨的老男人得到幸福更重要！姐，你是這個意思嗎?”
羅雅揉了揉她的頭髮，好生嫌棄地說：“快點好起來，姐帶你去最貴的理髮店洗頭。”
8
小瑜出院後，對萍姨的成見沒那麼深了，連繼父提出辦小型婚宴也沒有異議。
羅雅跑前跑後幫忙訂飯店，安排鮮花和美酒入場，熱情招待賓客。
繼父挽著新娘入場，萍姨穿著羅雅挑的中式旗袍，妝容得體，顯得落落大方。
席間，繼父不小心把一塊雞肉掉到領口，萍姨細心幫著整理。
這個舉動有點親密，小瑜故意扭過頭去不看，羅雅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有位文藝範的同事起身祝賀繼父：“老羅，祝你們百年好合！往後餘生，有人與你立黃昏，有人問你粥可溫。”
小瑜一下子沒控制住，衝到廁所哭得稀里嘩啦。
羅雅跟了過去，小丫頭委屈地說：“姐，我知道爸爸的大喜日子不該哭，可我就是想媽媽了。”
羅雅緊緊將她摟在懷裡，告訴她接納的過程確實很痛苦，但人生總是要朝前看的。
就當這世界多了一個關心爸爸的人，但無論如何，媽媽永遠都不會被代替。
趁繼父和萍姨去度短期蜜月，姊妹倆挽著手回了家一趟。
羅雅取下客廳的全家福，在原來的位置掛上一幅漂亮的風景畫。
小瑜將照片抱回房間，忐忑地問：“姐，你說媽媽會怪我們嗎?”
“在你眼裡，她是那種小氣的人嗎?”
“當然不是！我們的媽媽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善良、廚藝最好、脾氣最佳、長得最漂亮、廣場舞跳得最好的女人。”
是呀，只要媽媽一直鮮活明麗地活在愛她的人心裡，她就永遠不會真正地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