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蛛絲馬跡
隨著對孔氏家族歷史的不斷了解,終於發現,在明代的中期之前,還真的存在著這麼一個家族,在曲阜完全可以和衍聖公府分庭抗禮,那就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親命的孔氏族長——孔涇及其家傳的歷代孔家族長。
據《闕里孔氏世官世系》記載:
明太祖洪武元年,以翰林院檢閱官孔涇齒行俱尊,特命還鄉里,為孔氏族長。面賜藤仗一稜,令世守主領宗族事。其後衍聖公擇年長行尊有德者為之,無品秩也。
這位族長有什麼來頭呢?經過查證可以發現其身份如下:
孔涇,孔子第五十三代孫、元末的進士,曾任翰林院檢閱官。家世傳承為:孔仁玉-孔勖-孔彥輔-孔宗榖-孔若鼎-孔端修-孔琇-孔鼒-孔元敬-孔之謹-孔涇;從孔家的輩分來講,是衍聖公孔克堅的叔祖。明太祖洪武元年,應孔氏宗子孔克堅的奏請,朱元璋特令孔涇返還鄉里,為孔氏族長,並欽賜藤杖一枝,令世守主領家族事。
據記載,這根手杖一直由孔氏族長所持有,在明代中期收歸孔府後,在清朝中期時突然銷聲匿跡了,直到1959年春才在泗水縣尚莊村孔尚任後裔的家中被發現:當時有木匣盛裝,匣已殘毀。藤杖為烏棕色,杖長 205 釐米,直徑 4 釐米;上頂浮雕松樹仙鶴,稍有殘缺,杖尾銅箍包頭;杖體十分光滑,用白棉布包裹,杖身上端雕刻楷書銘文“明洪武戊申年 欽賜孔庭族長藤仗令主家政”。這支手杖,也成為了證明孔家族長曆史的第一手實物。
後來,由於京滬高鐵及其曲阜東站以及相關連線路線的修建,我們的老家息陬村被陸續拆遷。拆遷過程中,在村西北角、原孔氏家廟旁的一座小橋裡面,發現了一通石碑,後被人遷立於息陬春秋廟門前。現在該碑被人稱為“家政碑”,該碑碑額為“欽命世世相承,主領家政碑記”。碑文曰:
涇,字世清。元登進士第,初任興化路學政。再授平陽府。入為翰林國史院檢閱。洪武戊申,以賢良官隨例居臨濠。宗子克堅奏請釋還鄉里,為孔氏族長。洪武十七年,曲阜縣世職知縣缺員,議補任者互相可否。世清祖親率族眾赴京請太祖親選。九月十五日,召見。太祖親問曲阜世職典故,眾皆愴惶,莫知所對。世清祖出班應對,敷奏詳明,天顏大喜,面賜藤杖一枝,諭令:世世相承,主領家政,永遠遵守。晚年囗(訂?)祖庭廣記,有功宗族。年七十六卒,子四:思檜,思楷,思櫟,思桓。
此處碑文,可以和《闕里孔氏世官世系》中的前面的部分,以及“明代孔氏族長多出息陬村”的說法相印證。而且,從一些記載中可以看到,明朝孔涇之後,又有一位族長叫“孔思楷”,從“世守”的角度來看,由孔涇的二子孔思楷繼承族長之位,也傳承了“世守主領”的諭令,至於為什麼沒有由孔涇的長子孔思檜繼承,暫沒有找到相關資訊。
再下一代的族長是誰?在《欽定四庫全書 · 方州集 卷二》裡面,收錄了一篇《代孔克煦乞免本族田租奏》,是由時任山東巡撫代替孔克煦上奏皇帝的奏疏,內容如下:
臣克煦,切照洪武、永樂年間,臣之一族,為戶不滿數十,成丁不過百軀。及今,承平日久,生齒日繁,一戶或分為四、五戶者有之,一家或分為十數家者有之。思得各戶原有地畝稅糧,秋夏總不及五百石,子孫男女不下三千口,俱沗系聖門,素習儒業,既不能為工商以從事於他道,又不能逐技術以餬口於四方,不過恪守耕鑿,以為事育耳。又值連年荒歉,輸納有程,養贍不敷,溫飽無託。臣切惟,飢寒切身,雖父母不能制其子;衣食不足,雖巢由不能固其節。設或乖違禮義,貽辱祖宗,未免有負累朝優待之恩也。謹按唐乾封元年,親祀孔廟,子孫並免賦稅;宋太平興國三年,命孔宜襲封文宣公,並免其租賦,又訪得己故尚書胡濙;先朝時亦蒙優給田土,除免稅糧。臣等懷望有年,自揣疏遠側微,不敢舉援,陳請今者叨逢盛事,感會休期,伏惟皇上矜憐,將本族稅糧乞與蠲免,以為聖朝一代之彝典、以為萬世崇儒重道無窮之視效也!臣謹具奏。
從上述的奏疏裡面可以看出,這位孔克煦,不僅有一定的身份,能夠經由山東巡撫代為他向皇帝上書,而且從奏疏中的口氣來看,儼然就是孔氏族長的口吻。
從年代和輩分以及上述資訊來看,我們有理由相信,孔克煦很有可能就是孔涇家族世傳的又一位族長!同時,他應該還是前文曾提到的“(景泰)六年,被族人孔克煦上書攻擊,皇帝不予處理”中當事人之一的那位孔克煦!
在這以後,這個家族是否還曾經有人接任過族長,尚待考證。
8.初露端倪
兩個家族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矛盾的呢?從目前能找到的一些資料來看,貌似孔涇、孔思楷時期,與衍聖公府的合作還是不錯的。而從前面的關於衍聖公的記載中可以看出,自孔克煦開始,和時任衍聖公的孔彥縉的關係,已經矛盾重重、水火不容了!
至於矛盾產生的原因,除了權勢和利益矛盾、衝突之外,還要從朱元璋派族長返還鄉里的用意說起。
首先,朱元璋對孔府、對衍聖公是什麼看法呢?對此,對於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趙文坦教授在其文章《朱元璋對曲阜孔氏態度及其歷史原因探究》裡的觀點,我高度贊同:
明朝初年朱元璋召見衍聖公孔克堅、孔希學父子,是孔氏家族史上的一個重要事件。朱氏對孔氏嚴加訓誡,並反元朝之道而行之,“不煩以政”,曲阜縣尹世襲制度也改為世職知縣制度,孔氏仕宦為之一變。表面原因是,元惠宗(順帝)北遷後,孔克堅首鼠兩端,持觀望態度,稱病不奉召覲見,引起朱元璋不滿。深層次的原因則在於元朝後期朝廷加大尊孔崇儒的力度,對聖裔也更加優遇,孔克堅和族人孔思立進入中朝,歷官省、臺,位列顯宦。普通孔氏族人也憑藉朝廷的“孔氏恩例”大量進入仕途,其仕宦人數為元朝漢人家族之最。因而,曲阜孔氏認同元朝蒙古、色目、漢人地主階級的聯合統治,忠誠於元朝,敵視紅巾軍。
再來了解一下明代有關孔府大事記中部分相關的記載:
太祖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二月,太祖朱元璋詔以太牢祭孔子,並遣官到闕里致祭。
三月,孔克堅遣子希學入覲。帝復召克堅。十一月十四日,克堅入朝,在謹身殿受面諭。
十一月,孔希學襲封衍聖公。授正二品階資善大夫。次年,置官屬,設管勾、掌書、典籍、司樂、知印、奏差、書寫各一人。
賜祭田2000大頃,分為五屯四廠十八官莊,撥田承種,供廟祭及屬官廩給,餘者為衍聖公俸祿。置林廟灑掃115戶,令曲阜等州縣選民間俊秀無過者充當,其“雜泛差徭,一概蠲免”。敕孔氏子孫皆免差發稅糧。
是年,以翰林院檢閱官孔涇齒行俱尊,特令返還鄉里,為孔氏族長。欽賜藤杖一枝,令世守主領家族事。
洪武六年(1373年)八月,欽定衍聖公專主孔子祀事,不再兼任地方官。
洪武七年(1374年),始改孔氏世襲知縣為世職知縣。
洪武十年(1377年),闕里孔廟興工,至次年工竣。重建正殿東西迴廊、東西廡及三氏學生員房舍70餘楹,補塑聖像。
洪武十年(1377年),明太祖朱元璋詔令衍聖公設定官司署,特命在闕里故宅以東重建府第。
由此可見,朱元璋最初的態度是“尊重孔子”的,而對於當時的衍聖公,則顯得有點兒不夠滿意,所以儘管對其處處優待,卻又“不煩以政”,明顯心氣不順。那麼,對於讓孔克堅“奏請”返還鄉里的族長來說,如果說不給點兒對衍聖公的監督、管理、約束、挾制等職責,恐怕他肯定也無法完成使命。因此,拿著欽賜藤仗世守的族長,不僅絕不可能“無品秩”(清朝時期的族長都是正三品執事,還管著“族長衙門”;依此為參照,明代皇帝親派的族長的品秩應該與此相差不會太大),還似乎享有某些特權——族長不僅能夠透過山東巡撫代為上疏皇帝,而且,既然是“欽定衍聖公專主孔子祀事”,專領家族事務是管理祭田在內的家族內人、財、物的權利,包括衍聖公的俸祿和婚喪嫁娶的開支等。從五十五代到五十八代衍聖公的墓地,都沒有按定製設立石儀,說不定就與當時衍聖公府不負責財權有關;而第五十九代衍聖公孔彥縉墓前設立的石儀,是由於孔彥縉死後,由於受到了“族人”的欺侮,朝廷派人來曲阜親自處理喪事,整個儀程嚴格按照明朝墓制完成才得以設立的,“族人”已無權干涉。
不過,特別要強調的是,自永樂朝開始,關於孔氏兩大家族的整個政治生態,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
朝廷方面,篡奪了皇位的朱棣好像並沒有聽到其父皇對孔家最初的認知,又或者忘記了告訴其皇子皇孫們洪武高皇帝當年的看法,反正是朝廷對衍聖公的恩寵不斷提升、品級不斷提高,還不斷給衍聖公加封職務,已經徹底不再是洪武朝“不煩以政”的初設,恐怕還會覺得這位孔家族長,成為了“麻煩製造者”。
而作為衍聖公,孔彥縉、孔弘緒祖孫兩代連續的衍聖公都是在幼年襲封,家庭教育存在著先天缺失,明初時衍聖公對族長的謙恭,恐怕也已經隨著歷代衍聖公地位的不斷提高、朝廷恩寵的不斷增加而逐步的消散。尤其是自孔弘緒以後、除孔弘泰以外的連續四代衍聖公的夫人,都是家世顯赫、權勢滔天:孔弘緒的岳父李賢,天順朝的內閣首輔;孔聞韶的岳父李東陽,正德朝的內閣首輔;孔貞乾的岳父建昌侯張延齡,系明孝宗弘治皇帝朱佑樘的皇后的弟弟,妥妥的國舅爺、皇親國戚;孔尚賢的岳父是嚴世璠,而其嶽祖父嚴嵩則是嘉靖朝的內閣首輔,在“壬寅宮變”後的約二十年裡,完全就是嚴氏父子在“擅專朝政”。因此,衍聖公對於族長家的態度或許也已發生了轉變。
而族長家族,想來是自恃有開國皇帝朱元璋御賜的藤仗和授權,對衍聖公的態度並沒有改變,仍然抱持著想要壓制、約束的想法,於是,兩大家族的家族鬥爭的戰火由孔彥縉、孔克煦開始點燃,而且越燒越旺。
9.撥雲見日
據載,孔彥縉十歲襲爵,太宗朱棣命其受學於太學,仁宗朱高熾則在東華門為其賜第。不過孔彥縉和孔克煦等人長期以來矛盾重重,各自向朝廷打小報告說對方的壞話。最終還是景泰帝朱祁鈺各打五十大板,警告他們不要玷汙了先聖的名聲,《明英宗實錄卷二百五十九·廢帝郕戾王附錄第七十七》載:
詔曰:先聖子孫,朝廷甚優待之。念其初犯,俱免罪。今後務循禮法,敬長慈幼。不得恃貴凌尊,恃長欺賢,有違國法家訓,再犯必罪不宥!
在孔彥縉之後襲封衍聖公的,是他的長子長孫孔弘緒。景泰六年(公元1455年)十月孔彥縉去世,十二月,朝廷讓孔弘緒襲封了衍聖公。明英宗發動“奪門之變”後重新登基為帝,當時不過十歲的孔弘緒入京見駕之時應對得體,頗受英宗的賞識,史稱:“握其手置膝上,語良久”。
然而,根據孔府裡面的記錄記載,明憲宗成化五年(公元1469年),因“宮室逾制”,孔弘緒被南京科道所彈劾,奪爵廢為庶人,令其弟孔弘泰襲衍聖公。
不過,這裡的“宮室逾制”,到底是多麼大的罪,就要奪爵呢?後來找到了明代王世貞所著的《皇明奇事述》中相關的記載:
成化丙戌三月癸卯,衍聖公孔弘緒坐姦淫樂婦四十餘人、勒殺無辜四人,法當斬。詔以宣聖故,削爵為民,以弟弘泰代,沒後,弘緒子聞韶襲爵。
作者王世貞,字元美,南直隸蘇州府太倉州人,明代文學家、史學家,生於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卒於萬曆十八年(公元1590年),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先後任大理寺左寺、山東按察副使青州兵備使、南京兵部侍郎等,累官至南京刑部尚書,卒贈太子少保。以其所任官職和文壇領袖的地位,當不至杜撰;但由於其曾任山東巡撫的父親王忬,就是被專權的奸臣嚴嵩所殺,想來也斷不會主動為嚴嵩及其親戚予以美言。
按此線索繼續查詢,奪爵真相也逐漸真相大白:原來,由於孔弘緒命三歲喪父、年僅八歲時祖父又去世,十歲又襲爵,家庭教導有缺失的他,後來還娶了天順年間的內閣首輔李賢的女兒,越加的飛揚跋扈。成化五年,這位年僅20多歲的衍聖公因其在曲阜的所作所為,被南京的官員彈劾。由於茲事體大,朝廷讓巡撫山東都御史原傑進行查證,最終原傑上報的罪名是“非法用刑,姦淫樂婦四十餘人,勒殺無辜者四人”。憲宗皇帝朱見深下旨,將孔弘緒“械至京理問”,即將孔弘緒抓捕進京審問。內閣首輔彭時為孔弘緒求情,認為不能用刑具把衍聖公押入京城,據《明憲宗實錄卷六十三》載:
宣聖乃萬世名教宗師,歷代崇尚,有隆無替。待其子孫,與常人不同。今弘緒有罪處之,亦宜從厚。伏望皇上念先師扶世立教之功,免其提解,寬其桎梏之刑。待取至京,命多官議罪奏聞,然後處置為當。
憲宗批准了他的建議,表示將孔弘緒“頌繫之”即可,即入獄而不用戴刑具。而在三法司對孔弘緒的罪行進行會審之後,依然給出了“坐斬(即殺頭)”的判決:三法司的判決是為了表明朝廷的態度,但是憲宗最終開恩將其“革職為民”,令其弟弘泰襲封。孝宗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地方官員上報孔弘緒已“遷善改行”,弘治皇帝下令命孔弘緒“復冠帶”。在孔弘泰於弘治十六年(公元1503年)去世後,由孔弘緒的兒子孔聞韶承襲了衍聖公。
如果說,在孔弘緒被奪爵的事件中,族長家族一直無所事事、從未參與,我是絕對不會相信。家族矛盾發展至此,已呈不共戴天之勢了!
“孔末亂孔”的真相,是否將要呼之欲出了?
答案即將揭曉,請繼續關注“外孔”後人說“外孔”——“孔末亂孔”新解(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