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張成傑 復旦大學記錄中國團隊 宋心語 許願 何敏君 鄭穎 王宇景 段瑞懷 賴桐桐 邵京
沙溪鎮上本無溪,古巷深深聽馬蹄。
沙溪,一個被青山環抱的“小壩子”,位於雲南省劍川縣東南部,地處大理、麗江、香格里拉三大旅遊勝地之間。
兩千四百多年的歷史承載了無數繁榮與沒落,馬幫來了又走,沙溪興了又落。回望歷史,它是滇藏茶馬古道上的交通要衝;再看今朝,它成為茶馬古道上唯一倖存的古集市。
1982年,昆明市與瑞士蘇黎世市結為友好城市。在兩市的友好交流合作過程中,沙溪寺登街區域這一“茶馬古道上唯一倖存的古集市”被發現,並開始逐漸走入人們的視野。
2001年,沙溪寺登街被世界紀念性建築基金會列入“值得關注的101個世界瀕危建築遺產名錄”,劍川縣人民政府與瑞士聯邦理工大學空間與景觀規劃研究所共同組織實施的“沙溪復興工程”也由此拉開帷幕。
在中瑞雙方的合作共識下,沙溪復興工程被定位為“一個高度整合文化遺產保護與農村可持續發展的國際性文化合作專案”。工程主要涵蓋四方街修復、古村落保護、沙溪壩可持續發展、生態衛生、脫貧和地方文化保護、新聞釋出六個專案單元,前期主要致力於文遺保護、古建修復及基礎設施建設,後期以旅遊發展為切入,逐漸轉向對傳統村落的保護、人居環境的改善、傳統村落產業的可持續發展,以期實現自然環境、人文歷史、經濟發展相互依託、彼此協調。
二十年來,沙溪復興工程成為鄉村文化遺產保護實踐中的成功典範,也成功地將沙溪這個本默默無名的邊陲小鎮變為大滇西旅遊環線上的閃耀明珠。
盛夏七月,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與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聯合組成“記錄中國”實踐團隊來到沙溪,探訪這裡的復興故事。
立足於改善生活
“復興工程的首要目標,是讓沙溪老百姓的生活逐漸得到改善。”現任劍川縣住建局副局長的楊富寶在接受“記錄中國”團隊採訪時坦言。
今年44歲的楊富寶是劍川縣老君山鎮人。2001年,大學畢業後的他來到沙溪鎮文化站工作,在沙溪工作的十六年時間裡,深度參與了復興工程的策劃實施工作。
回想參與沙溪復興工程的十幾年時間,楊富寶感慨萬千,“其實在工程啟動之初,沙溪還是一個完全處於自然經濟狀態的邊陲小鎮,基礎設施非常薄弱,所以復興工程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基礎設施建設。”
楊富寶介紹,基礎設施建設的重點工程之一是供排水系統。長期以來,當地因為缺乏相應的汙水處理設施,大多數用的還是傳統旱廁,氣味重、滋生蚊蠅多,若發生滲漏還會對地表水造成汙染,形成很多汙染源。隨著供排水系統的完善,水沖廁所被引入到當地,大大改善了人居環境,也為後續工程的推進奠定了基礎。
此外,為了保護古鎮的原有風貌,維護古鎮協調的建築風格,工程人員在修復古鎮傳統的石板路時,會先將路面全部挖開,把所有的供水、排水、排汙、消防、電纜以及電網等等管道線路都埋入地下後,再重新進行復原。“儘管工作量翻倍,但大家都覺得值得,因為修復工程一直堅持的原則就是讓沙溪在保持古樸魅力的基礎上,再改善各方面設施。”楊富寶說。
提到很多人將沙溪和大理、麗江進行比較,楊富寶強調,高水平的商業化並不是沙溪的追求。在他和沙溪百姓的眼裡,沙溪的定位從來不僅僅是一個旅遊景點,更重要的定位是“一個保留原原本本生活狀態的小鎮”。
在採訪中,“記錄中國”團隊還了解到,沙溪復興工程專案團隊十分關注和強調當地百姓的意見,在專案的推進中,劍川方面和瑞士專家做重要決定之前都會召集相關本地專家學者和部分居民進行開會討論,充分溝通,徵詢意見。同時,團隊還會開展群眾問卷調查,藉助第三方機構用問卷形式瞭解居民對各項工程的滿意度以及意見建議。
“居民們世世代代生活在沙溪,對沙溪最有感情,最瞭解,也最有發言權。”楊富寶表示,興教寺裡面原先的佛像被毀掉了,進行佛像重塑的想法就是從百姓們的問卷調查當中得來的。而且,隨著工程的推進,村民的文化遺產保護意識也大大提高,越來越多的百姓意識到傳統民居和傳統村落需要守護與傳承,他們會主動選擇白族傳統民居樣式,放棄鋼筋混凝土的現代民居。
“其實歸根到底,就是老百姓們都知道,復興工程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好,所以他們也會非常配合工程的實施,這種雙方相互理解、相互支援非常重要。”楊富寶坦言。
守住古建築“原真”
“修舊如舊”是古建保護領域常被提及的原則,現實中卻少見真正貫徹落實,一眾古村古鎮熱衷翻新再建,但沙溪依然堅守住了自己的“舊貌”。沙溪復興工程結合沙溪本土建築歷史,在建築修復過程中強調保護建築的歷史狀態和文化意義,守護建築的“原真”。
茶馬古道衰落後,沿途地區受限於發展程度的落後,無力對豐富的傳統古建築等歷史文化載體進行大規模改動,這筆珍貴的自然和人文資源就得以保留下來,能讓今人看到它最初的模樣,也為文物修復和古建保護工作保持原真提供了基本遵循。
四方街修護是指修復沙溪鎮四方街的街道、建築以及周圍環境,也是沙溪復興工程的緣起和初心。興教寺的修護則是其中的基礎專案。
興教寺始建於明永樂十三年,是國內僅有的明代佛教密宗寺院。走進寺中,前前後後可以看到寺院的46個柱子,足見當時寺登街的繁華程度,也得以窺見沙溪堅實的經濟基礎和宗教文化氛圍。復興工程中對寺院的大門、大殿、二殿、壁畫以及前文提到的佛像都進行了研究與修復,保留下了興教寺裡歷史的痕跡。
楊富寶介紹,興教寺的壁畫裡外各有一圈,共計十餘幅,修復是一個大課題,目前只修復了其中兩幅,是由歐洲的兩位修復專家以及北京文研所、雲南省文化廳的專家們,以及參與敦煌壁畫修復的師傅共同參與完成。
修復工作的發揮空間非常有限。寺院長年香火旺盛,連帶著壁畫也煙熏火燎積累了很多灰塵,加之日久天長,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損害。興教寺壁畫的修復本著“能加固的加固,能清洗的清洗”的原則進行了“簡單”處理。
修復思路聽上去簡單,但修復過程的實踐卻非常複雜。要想把表面的煙塵清理掉卻不傷害到壁畫本身十分困難,像做手術一樣一點一點將灰塵從壁畫表面剝離開。團隊從實地調查制定方案直到最後修復完成歷經整整兩年的時間,實際開展修復工作也花費了四個月。
當被問及為何沒有全部修復時,楊富寶表示,“現在不敢用同一種方法進行全部修復”。修復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一旦後續出現不利情況,興教寺最寶貴的財富將不復存在,因此參與修復的每一個人都萬分謹慎。這一修復過程也只是出於摸索階段,他們把整個修復過程記錄下來,對壁畫進行持續追蹤,經過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以後,確認修復過壁畫沒有更多的變化,或許才會大規模使用這項技術。
同樣被“守護”的代表性建築,還有茶馬古道上的“五星級馬店”——歐陽大院。
歐陽大院坐落在四方街西北側,於清末民國初建蓋完成,距今100年左右。歐陽家是白族典型建築方式,“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經搶救性修復後大院得以完整保留,走進大院,人們彷彿仍能在此窺得馬幫在此喂草、填料、歇蹄的影子。
歐陽大院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私人住房,作為沙溪古鎮儲存得最完整,最具有白族建築特徵的傳統大院,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有了一定的破敗。2019年,政府下定決心徵收歐陽大院,撥款1000萬,其中750萬補貼原住居民,250萬用於開展搶救性修復工作。
修復過程中,原有的格子門、神龕等物件都被原封不動地保留。格子門可以透過轉軸從門檻上提起,“傳統的格子門都是可以拿掉的,方便家裡發生大事時人員進出。”楊富寶介紹道。在這扇門前,人們仍能從近百個字型各異的“壽”、“福”字樣中,體會到百年前木雕技藝之精湛。
施工人員還將大院的各種結構、擺件繪畫成冊,對破損、消失的部分牆畫和各類構件進行了還原,讓這座歷經歲月滄桑的大院再次驚豔到訪的人們。
歐陽大院原住戶歐陽茂先、妻子楊小賓及子女如今在沙溪古鎮經營一家民宿。歐陽茂先回憶起歐陽大院這座百年老宅的前世今生,對於如今政府對大院的徵收和修護感到十分欣慰,“徵收了好,現在寺登街區是古建築保護區,他們把歐陽大院修復得很好。”楊小賓也曾經去看過兩次修復後的歐陽大院,“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拿走舊的,也沒添置新的。我們自己是沒有能力修復好院子的,要感謝政府。”
歐陽大院原住戶歐陽茂先、楊小賓夫婦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賴桐桐 圖
沙溪復興工程前後進行了五期,每一次推進都會有新的工匠加入。“最大的挑戰是要改變觀念。”楊富寶多次強調,不是用新做物件替換老物件,而是要對舊的東西進行清理修補之後“原樣放回”。路邊隨處可見的上百年的古建築被一代一代傳承下來,儘管進行了很多次小修小補,但都基本保持了建築當時的原貌。
整個沙溪需要保護的古建築很多,復興工程本身也是一個體系性的工程。楊富寶強調:“我們的願望是能夠保持建築的‘原真’,保留住這些歷史痕跡的同時繼續往前走。”
永葆自身本色
二十年間,復興工程在沙溪從未止步。如今,隨著外部條件的不斷變化,復興工程對今後的長足發展也有了更廣闊、更清晰的思路。
沙溪復興工程主要負責人、知名建築師黃印武對“記錄中國”團隊表示,相比於工程起步時更多地依賴瑞士方專家,在當下的沙溪復興工程中,當地政府有了更大的主導權和話語權,也有了更大的責任。沙溪與瑞士方前後簽下五期備忘錄,到2017年結束。此後,當地成立了沙溪源鄉村合作中心,將合作變為更長期的、更動態的、更穩定的方式。
在黃印武眼中,復興包含兩個含義。第一層是以沙溪已有的歷史文化遺產為基礎,再次發展到沙溪曾經的輝煌階段;第二層是探索一種鄉村可持續發展的新模式,讓鄉村能夠不斷的根據外部的條件的變化,保持自己的活力。
黃印武認為,任何人都無法肯定地說,沙溪已經完成了它的復興之路。“沙溪只是在之前的一段發展過程中走了一條自己的路,沒有重複別人的道路,但是之後的發展一直都是動態的,外部條件會有變化,我們必須根據外部條件的變化來做出應對。在任何一個時間點沒有做到相應的變化和進步,都會使發展之路受阻”,黃印武對沙溪復興工程的前路有自己的深刻思考。
外部條件不斷變化,也為沙溪帶來了挑戰與機遇。
目前,鶴劍蘭高速沙溪支線正在全面推進之中,預計年底建成通車。高速公路通車後,在往來交通變得更加便捷的情況下,沙溪不得不思考如何將旅客留下的問題。
“如果什麼都不做,那肯定是留不住客人的。”黃印武直言,“但留不住是相對的。高速公路本身是發展的一種設施需求,這對於改善本地老百姓的生活條件和生活品質有好處。另外從資源的配置角度來講,高速公路的修建和通車對整個產業的發展肯定也有影響,這個影響不能一概而論說好還是壞。”黃印武表示,接下來應該有針對性地採取策略,對高速通車以後可能帶來的大量人流及流動性的增強要有基本的預判,思考採取什麼樣的方式來應對。“高速還在修,所以仍然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在接下來的發展中,沙溪也將承擔起更多的責任。當地政府提出“大沙溪”理念,希望利用沙溪已有的影響力,帶動更多周邊區域發展,實現更加體系化的發展格局。
黃印武表示,“待年底高速通車之後,古鎮內的道路在寬度和承載能力上都會不足,大量自駕車進入會給道路帶來很大的壓力,停車問題也會變得突出和棘手。可以聯動周邊村落,圍繞沙溪這個中心點發展旅遊產業相關的業態,形成合理的分工,促進自身發展的同時也可以緩解沙溪的壓力。”
“大沙溪”超出了沙溪本身的行政範圍,將周邊相關資源都透過沙溪這一中心點串聯起來,以彌補小範圍內基礎設施等方面的不足,促進其他村鎮以及劍川縣整體的發展。
誠然,沙溪並不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小鎮,也不是一個熱門旅遊景點。接下來的發展要不要進行更多的宣傳?要不要讓更多人知道沙溪?黃印武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沙溪復興工程的開展,是一個由內向外的過程,初心是基於內部的變化。“我們幾乎很少花力氣去做宣傳。我們更關注的是如何把想在這做的事情實現,讓生活在這裡的人感受到這裡的變化,讓他們能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並不是對外界進行過多的宣傳,讓別人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
“沙溪古鎮作為旅遊地能夠容納的遊客數量也是有限的,我們也不希望它一下子變得火熱,這並不是沙溪所需要的。”黃印武指出沙溪保持自身本色的重要性,“沙溪走到今天,能夠取得這樣的效果,與我們長時間以來的發展思路和規劃方向的堅持是有很大關係的。”
黃印武始終認為不應單純把經濟效益放在首位,他強調生態衛生系統的改善,強調地方傳統文化的保護,強調在保護修復的基礎上去發揮文化遺產的價值,強調推動當地脫貧與可持續發展。
復興工程開展的二十年間,文化傳承,設施改善,鄉村振興,沙溪的變化是如此翻天覆地;保護原真,保留歷史,保持靜謐,沙溪的變化又是那樣悄無聲息。
復興工程始終是進行時,沙溪也將一直為自己、為居民、為來客,堅守著一份純樸與自然,走向更細水長流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