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寫下本文標題的時候,我心裡是沒底氣的,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實際年齡。我更知道年輕人是不會用這四個字的,精力旺盛的他們不知道字型檔裡還有一個老字,抑或“老”是一個和他們沒有任何瓜葛的字眼,在他們的視野裡,他們年輕,年輕,彷彿永遠不會步入老人世界。年輕人不言老是一種自然心態。然而生活中,分明已經是老人了,卻還故作矜持地喜歡用“當我老了”的說法去描述在規劃的一些事情,從心理學角度去看待這種不言老的心態,也許是一種精神暗示療法,以此來告慰自己還年輕。但是,於我而言,與其不言老,還是光明磊落地承認老更自在一些。
有一次在公園裡遇到一位日本老太。一箇中國人,身處美國,興趣高昂地用日語聊著第三國的往事,這種境遇奇妙而美好。其實,這是一位長著日本臉孔,說著日語的美國人。我說,非常有興趣聽聽,作為一位日本人,她眼中的美國是怎樣一個國家?她說,這太難為她嘍。她出生在日本,三個月隨父母來到美國,最近少說也有一二十年沒回日本了,她對自己的故鄉沒有多少了解。我望著頭髮和我白成一樣的這位老太,心裡泛起一絲莫名惆悵,聊天中,她常常把美國說成是自己的國家。她流利的日語,她講話時頻繁彎腰鞠躬的禮儀,讓我很難接受她是美國人這樣一個事實。中國人有一種情結:只要長著一張中國臉,就認為TA是中國人。所以駱家輝出任美國駐華大使時,中國人會很高興。臨走前,她問了我的歲數,我說都快七十了。我也問她年紀,不過到喉嚨口的話還是嚥了回去。陡然,我想起有一種文化(這種文化來自哪裡,我不知道)——不能問女士年齡。既然是一種文化,它一定是經過源遠流長歲月的打磨而沉澱下來形成的一種習慣,所以理解的就執行,不理解的也要保持沉默。不過還有一種說法——問老人歲數也是不禮貌的舉止,我始終納悶不解。
我至今都沒弄明白,問老人年齡哪裡不禮貌了?老人經不起別人問年紀,無非是怕觸動到一個“老”字!說得再直白點,是在躲避一個“死”字!年紀越大,“老”和“死”兩字走得就越親近,談及老字,便會讓人敏感地聯想到死字,所以老人不喜歡別人問年齡。彷彿沒人問年紀,就不知道自己年紀了;而忘記年紀,就能多活幾年。真是自欺欺人!思來想去,所謂的不禮貌可能就是這個原因!
老,確實是一件非常無趣的事情。現在的老人大不如從前。從前老人還能倚老賣老,“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如今對年輕人說這樣的話誠如是一種語言綁架,因為年輕人不再信奉“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哲理,在這樣的社會風氣下,識事物者乖乖收起經驗之談,情願退到暖陽下打盹,也不願意給年輕人指點些什麼。
從另一面去看這個問題,是生活給了我們一個機會。我們對社會,對家庭的貢獻在貶值,從而我們獲得了更多的自由時間和空間,我們終於可以做一回真正的自己。曾經想吃的東西,想去的地方,想會的朋友,想做的事情……那扇只停留在想象中的大門、中門、小門現在一下子全都向我們敞開,這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情啊!
當我老了(其實,我已經老了,我也已經開始在做這件事情了),我會去會晤所有給過我幫助的朋友,倒不是完全出於感恩,而是追憶曾經在一起的那份快樂和“痛苦”。老得走不動了,我們便選擇在觀光火車上,一天、二天,一個月、二個月的過。每每想到這個計劃,興奮不已,這是多麼浪漫的一件事情呀。
至於死這件事情,就不去多想了,這不是你我能掌控的,就交給老天吧。與其有時間去擔心死,倒不如多考慮在死之前如何活得優質一點。我們要清楚,死亡是每個人無法逃避也無法選擇的最終歸宿。死,是一種自然現象,不管你服不服老,它總會在某天發生,而這個日子早已確定,只是老天不會通知我們。可是,老年生活是可以選擇、謀劃、一步一步去實施的事情。
大家楊絳在她《一百歲感言》一文中,有這句話,我讀了一遍又一遍:“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面對將要“回家”竟然能做到如此從容,我震驚,感慨,敬佩,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