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特別滑稽,總是到了茫然四顧的時候才去臨時抱佛腳一樣尋找一份信仰,想藉此求得不被審判。可是又連自己做錯了什麼都不知道……
①
說出來像個笑話,胡旺發現老婆出軌後和她吵了一架,架還沒吵完呢她就跑了,到現在連他都找不到她。
一週沒信兒,一個月沒信兒,她班也不上了,手機也打不通。胡旺心想,別是死了吧。但又一想,她不跟自己聯絡,總要跟她父母聯絡,她要是真出什麼事兒,岳父母會通知他的。
這樣一想他便逍遙起來。家裡弄得像垃圾堆也沒人嘮叨了,再也沒人嫌他窮,再也沒人嫌他不求上進,再也沒人數落他過節不和領導“走動”,也沒人說“我瞎了才嫁給你”。他下班約朋友們吃吃喝喝,偶爾嫖個娼,覺得這單身漢的日子比結婚爽得多。反正現在沒孩子,他就等著,等她哪天回來,直接離婚。
在半年時間裡,胡旺只收拾過一次房子,就是把他老婆的東西全部扔進了垃圾堆。扔的時候太過用力,塑膠袋破了,一個紅到惡俗的胸罩掉出來,掛在垃圾桶邊沿上。那裡面曾經裝著一對白花花的胸,令他多麼迷戀的胸。今天他只是往上狠狠啐了一口。
那種希望她死掉的心情,又自顧自湧上來,混雜著自負、罪惡和快意。
在老婆失蹤的第八個月,胡旺終於接到岳母的電話。他老婆跳樓了。
②
岳母說得不全面。胡旺趕到才知道,她不是一個人跳的樓,她是殉情,是和情夫一起跳的。28樓跳下來,兩人都內臟迸裂,慘不忍睹。
胡旺來的路上那些對生命的感慨和震驚還沒回轉過來,呆呆地看著一地血汙。看熱鬧發朋友圈的人太多,連乞丐都擠進來,向每個人伸出汙髒的手。胡旺沒找著岳父母,聽說是雙雙暈倒,送醫院去了。屍體拉走了,片兒警還沒走,指揮一個清潔工沖洗場地。水濺起來,一堆人跳著跑,比吆喝多少句“散開散開”都管用。胡旺去找那片兒警:“我是……”話還沒說完,一堆陌生人忽然湧上來:“你是胡旺嗎?你賠我永繼!連老婆都管不好,害死我永繼。”接著他的身子像個沙袋,東挨一拳頭西挨一腳,被打得轉圈,嗡嗡中只聽到:“你賠我兒子!”“你賠我哥!”“你賠我……”片兒警把他們拉開,叫有事兒到派出所去說,胡旺鼻孔流血,鼻腔裡都是金屬味兒,眼睛上捱了拳頭也睜不開,半晌只迸出一句:“我操你媽。”
他老婆出軌他還捱打,真是天下奇談。
警車把一行人都拉到了派出所。事情慢慢弄清楚了,胡旺的老婆跟一個叫徐永繼的搞婚外戀,徐永繼未婚,比她小,他們家人覺得一個女人結了婚自然掉價,肯定是她先勾搭人家未婚小夥。死因是他們創業失敗負了300多萬的高利貸。徐家人都說借錢是胡旺老婆攛掇的,胡旺跟他們理論不清楚,但是有一點他是肯定的,他老婆是那種能量過剩的人,整天就想著創業創業,似乎光這兩個字兒,就意味著不可估量的前程。
誰先勾搭的誰、誰主張借高利貸創業、誰先提出的殉情,現在都已經查不出眉目。警察也不關心這些,都沒犯法,自殺也沒法立案。現在摞在眼前的就是這300多萬8分息的高利貸由誰償還。按打的借條來看,基本上都是徐永繼的名兒。胡旺的老婆簽過一張,是跟她閨蜜借的5萬,沒利息。怪不得徐家那麼惱火。可他們也真是柿子撿軟的捏,他們怎麼不去鬧他岳父母?要是去鬧,非得再死倆人不可。
早上發生的悲劇,胡旺在派出所被搞到半夜才回去。婚姻是個啥?他有什麼責任?已經綁不住倆人了,還非得把責任、義務都綁一塊兒?房間裡有一種毫無迴轉餘地的熱,胡旺連找空調遙控器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癱在沙發上,眯著腫成一條縫的眼睛打量一下週圍。這是一個她再也見不到的地方,牆上還掛著他們的結婚照,他吻她的時候她笑得十分甜。
③
做為合法丈夫,老婆的葬禮他還是要去操辦的。悲劇的是又和那個徐永繼在同一家殯儀館。胡旺被徐家人堵住,要他還全部高利貸。胡旺說:“誰欠的錢誰去還。”結果寡不敵眾,又捱了一頓。這回胡旺看清楚了,有個女孩,長得挺漂亮,就她蹦得最歡:“打死他!打死他!”胡旺門牙被打松一顆,說話漏風,他氣憤又虛弱,爬起來問:“你誰呀你。”
“你家的蕩婦,害死了我哥!”
這姑娘挺厲害,自己衝上去打,胡旺沒還手,他不好意思對一個嬌滴滴的女孩還手。直到最後所有人都有點看不下去,喊她:“算了算了永雯,你過來。”女孩被人架走,兩隻腳還在半空中撲騰,她惡毒地瞪著他,嘴唇繃緊,似乎一鬆口就會朝他傷疤累累的臉啐過去。胡旺覺得莫名滑稽,人生都是滑稽的。
喪事辦完後,胡旺把他老婆找閨蜜借的五萬塊錢還掉了。朋友們三三兩兩來安慰他,不起什麼作用,他在稀薄的尊嚴中苟活著,一時半會兒走不出眩暈。過了大半月,他別的地方傷都好了,但胸口還是疼。是不是被徐家人打壞了?他決定到醫院去看看。
拍X光片的地方人很多,等著叫號的時候胡旺忽然覺得裡面坐著的小護士有點眼熟,仔細一看,那不是徐永雯嘛,臉被口罩遮住了,那雙膽大妄為、不知輕重的眼睛他是認得的。瞬間想跑,再一想,跑什麼跑,我胡旺是偷還是搶了?我來正常看病她還能怎麼著我?
過了一會兒視窗叫號,讓胡旺去取片子。徐永雯在裡面聽到他的名字時也怔了一下,抬頭看是他,眼睛就定住了。
“片子給我。”他說。
徐永雯眼睛瞪得老圓,伸手就去把片子從袋子裡取出來看。看完冷笑一聲從視窗丟給他。
胡旺不走,他就想知道她今天在上班,還敢怎麼個厲害法。
他說:“誰讓你看我片子的?誰允許你看我片子的?”允許倆字加重了,要打架的氣勢。
徐永雯沒搭理他,點電腦滑鼠叫了下一位。下一個患者來了,胡旺還是不走:“你們醫院規定護士能隨便拿眼睛瞪人?”
“你想死找個涼快地兒!”徐永雯扯下口罩叫喚了一聲,把同事嚇了一跳。
“好哇,護士還罵人,你們聽到沒,她讓我去死。”
患者們都等得心焦,終於有人挑事兒,都找著了娛樂點,跑來看。事鬧大了,倆人被叫到辦公室。一個負責人出來安撫,說護士有權力看片子,說她瞪人沒有證據,她本來眼睛長得就大……至於說讓他去死,確實不應該……
跟胡旺道了歉,負責人問徐永雯是怎麼回事。徐永雯一句話不說,眼淚碩大而晶瑩,一顆一顆往下掉。
“哭什麼?!你怎麼能罵患者呢?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永雯就是哭。
她的哭很有特色,她屹然不動,肩膀不抽,鼻涕不流,睫毛都不忽閃一下。就是單純的哭,一點聲音沒有,只見眼淚迅速凝結,流淌。胡旺心裡難受了一下,他死的,是他早就詛咒了八百遍的老婆,但她死的,是她哥,她親哥。
胡旺說:“算了,是我先態度不好的。”
負責人一聽長鬆一口氣,說您也知道現在醫患關係緊張,我們這個新來的小護士呢家裡剛出了點事,可能態度上不周到,感謝您的理解。片子沒什麼問題吧?來來來我看看。喲,肋骨骨裂了。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才來呢?不過問題不大,你看看這裂痕很小,注意休息,自己能長好,你快去主治醫生那兒拿去給他看看。
胡旺走了。門在身後關上,他聽到負責人大聲訓斥徐永雯。他竟然沒有想象中的高興。在某一瞬間,他能感應到,他們都明白了對方也是受害者。
這種感應讓他的恨不再凌厲,他感到羞恥。
④
複診的時候,胡旺發現徐永雯被調到了導醫臺。他湊過去說:“請問骨科汪教授的診室在哪?”徐永雯抬頭,一怔,沒好氣地說:“你上次不是來過嗎?”
“上次是別人帶我來的,我忘了怎麼走,煩請您帶一下路。”
“順著那個指示牌上三樓右轉第二間。”
“哪個指示牌?麻煩你帶一下路,我前段時間眼睛被人打傷,看不清楚。”
他不是有意刁難她,他只是想問問她家的情況。但是徐永雯覺得他在刁難,她硬氣地走出導醫臺,在他前面走。
“你怎麼被調到導醫臺了?是因為上次那事?”
徐永雯不理他。
“你沒跟你們領導說原委?”
“沒說。”
“為什麼?”
“不想。”
“其實上次的事兒怨我。”
徐永雯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又說:“但是整個事兒不怨我,怎麼能怨我呢?我七個月找不到我老婆,綠帽子都給我戴到天上去了,你們說她怎麼怎麼不是,她肯定不對,但又不是我教育長大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我老婆跟人跑了,我還捱打,受這麼重的傷,我也沒報案,對吧,我也算仁至義盡了。”
上了電梯,後面一個人忽然衝上來,推開他倆。徐永雯一個趔趄,胡旺本能地扶了她一把。徐永雯甩開他的手。
“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胡旺繼續問。她不說話,他又問:“你是不是因為上次那事受影響被調到導醫臺了?”
“我在實習,要輪轉。”
“那就好。”胡旺鬆了一口氣。
“你眼睛真受傷了?”她突然問。
“那幾天腫成那樣你不是沒看到。但是放心吧,我不會為這事告你們。”
徐永雯把兩隻手揣在口袋裡面,胡旺只聽到她不停地摁圓珠筆,咔嗒,咔嗒。
“你們是不是準備告我呢?”胡旺說:“你們一下子背那麼大一筆債。”
徐永雯竟然答話了,她說:“找過律師。”
後面是漫長的沉默。她的意思都在裡面:是想告,但是找過律師,沒用。胡旺非常感激她能說出這麼交心的話,也沒想到她的態度有這麼大的反轉,他想那天在醫院辦公室裡,當她把自己放在醫療者的身份中,當她被迫以一個局外人的眼光去評判這件事,當她敏感地捕捉到彼此的頹然,明白雙方同為受害者後,她從痛失親人的死角內走出來了一點點。憤怒消亡了不少,留在她身上的更多是無能為力的悲傷。
“你家人……怎麼樣?”
這時到了診室門口,徐永雯說:“你掛號沒?複診也要掛號。”
胡旺仍然問:“你家人怎麼樣?”
徐永雯一抬頭,眼淚就落在口罩上。
“還好,”她說:“我就這一個哥,他是中傳畢業的,他本來比我的前途光明得多。”
說話矛盾重重是他們談話的一個特點。胡旺嘆了口氣。看徐永雯這樣貌,她哥也不會差,又唸了好大學,難怪他老婆連工作都不要了跟人跑。胡旺說:“你家人真要還那麼多債?”
“債主每天住在我們家。”
“我想和你聊聊。”
“聊什麼?”
胡旺說:“你下班等著我。”
⑤
徐永雯下班後用了一種奇怪的方式等,她沒在導醫臺,也不在更衣室,她在她的電瓶車跟前磨蹭,這種等待很符合她的性格和年齡。胡旺找到快要放棄時才找到她:“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有什麼要說的就在這兒說。”
胡旺就把自己的情況說了。怎麼跟老婆相戀的,什麼時候結的婚,老婆什麼性格,他是怎麼發現她出軌的,又是什麼時候把她東西都扔光的。然後徐永雯也開始說,她們家發現得比較早,一直在勸他,他魔怔了一樣,一點聽不進。最後家人沒辦法,說你要跟這個女人好,就跟家裡斷絕關係吧。他也就不回家了。他們在外面租了房子,聽說要搞一個傳媒公司,徐永雯想去看看他,父母不讓,怕給他長臉。她哥不是個愛借錢的人,小時候欠人家幾毛錢都要趕緊還上,不還上就渾身不舒服。所以她家人才懷疑都是女方鼓動的。
“當時也是有氣沒地方撒,她父母都住院了,只能逮著你出氣。”徐永雯說。
“要是擱平時我肯定要打回去,但當時人死了,我還沒反應過來。”
“是啊,人死了……”徐永雯說:“醫院每天都在死人,落到自己身上,竟是這樣的滋味。”
天空還沒有從上一場大雨中痊癒,顯出灰沉的藍,颳著不怎麼明確的風。胡旺看著一撮秀髮在她白皙的臉上飄動,他心裡湧動出深刻的同情。不僅是同情她,也同情她家人,她哥,他自己,他老婆,他岳父母,同情所有人。他在這樁悲劇中一點點責任都沒有嗎?不是的,那是他曾經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如果當初他沒有消極應對她的失蹤,而是出面去找她好說好散,她會不會就不那麼孤注一擲,瘋狂地想要創業成功?
一種莫名的感情將他們聯絡在一起,風一來,又很快稀釋。他就這樣看著她盯著自己的鞋子,一直盯到目光失去焦點。他剋制住了流淚的衝動,低聲說:“我手裡有點錢,你給我個卡號,我再借一點,回頭打給你。”
徐永雯的鞋尖動了一下,把地上踢出一個小坑,接著眼神也活過來,她吸了一口氣,想說什麼,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⑥
胡旺湊了10萬,轉賬之前打電話給徐永雯確認一遍卡號,確認之後在櫃檯轉。兩分鐘後徐永雯發簡訊來,說錢收到了。
她沒有說謝謝你。她說:“你愛她嗎?”
胡旺說:“出來坐坐吧。”
徐永雯半天沒吭聲。胡旺趕緊說:“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是因為我給了你錢就想怎麼怎麼樣,我就是想聊聊。”
這次徐永雯沒有拒絕。胡旺說去咖啡廳,她說費錢,就在路邊的椅子上坐會兒吧。她穿白色連衣裙,很漂亮,眼神也規整了,愛恨情仇層層鋪開,萬物有序。胡文讓她坐在自己的公文包上,她不肯,仔仔細細地在凳子上鋪了一張餐巾紙。他問她見過自己老婆嗎,她說見過,也吵過架。問怎麼吵的,她說和父母一起吵的,父母說,你倆要想結婚,就從我們屍體上踏過去。她哥當時也生氣,說自己死也不會讓他們死。她恨她哥烏鴉嘴。她說她跟她哥感情好,小時候她被男生糾纏,都是她哥幫著打跑的。她哥也偷她的東西,一塊小懷錶,她爸偏心女兒,只買了一塊,被她哥偷走還不承認,最後她找出來還打了他。她說很多小時候的事,邊說邊哭。胡旺不停地給她遞紙巾,遞到最後自己也哭了。他說他結婚的時候真的很愛他老婆,他以為新生活開始了,他以為他們要幸福地在一起一輩子,他以為她老婆也會大著肚子穿著他買的平底鞋和他一起散步,他以為他們會湊在一起在字典上給孩子找字給孩子取名字。說到最後兩個人都後悔,他們說不該來,不該聊這些,不該再有交集。交集讓他們痛苦,是恨呢,還是原諒呢。他們都不知道。
胡旺問她錢給了以後她家人怎麼說,徐永雯說家人其實挺感激,畢竟他可以不給。家人也不想再鬧了,走了的人走了,活著的人得盡最大力氣好好活下去。
“還欠了那麼多錢怎麼辦?”
“準備賣房子。”
“賣了房子你們住哪兒?”
“租房子住。城市裡那麼多外來人口租房子住,不也活得挺好的。”
胡旺說他最近在信教,去聽那些“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之類的話,他覺得自己有些滑稽,人到了茫然四顧的時候才去臨時抱佛腳一樣尋找一份信仰,想藉此求得不被審判。可是又連自己做錯了什麼都不知道。胡旺抹了一把臉,在一個小店關門之前買了兩份冰水。桔子香精甜到發苦,兩個人都站著,是遠和近的含糊地帶。此刻的她如此單薄,他很想抱抱她,終是沒有說出口。天色越來越暗,馬路中間的花壇樹影層疊,樹下不知名的紫花發出蓬勃清香,胡旺低聲說:“走吧,以後不再聯絡了。”
徐永雯這時才說:“謝謝你。”
“謝我什麼?”
“不知道謝什麼,好像你一下子讓我長大很多。”胡旺苦笑了一下,和她道別。他們分兩個方向走,路越走越寬,遼闊如鴻蒙初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