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這裡還沒有人跡。黃河早已從第一彎“瑪曲”[1]北上拐來。那時該彎處亦不叫瑪曲,因為青藏高原上還沒有人類,對黃河的這一藏語命名尚未出現。
那時這裡還沒有路徑。定然是一群群野生動物為黃河河水吸引,冒險沿兩邊危崖崎嶇而下——皆為攀爬騰躍高手的食草、食肉類野生動物,其時種群發達而數量規模龐大,經年累月就踩出了早先那一拐、再拐、再拐的盤山之路。
觀上下游岸畔,多系鳥獸形影不見的險峻峭壁。唯到了這兒,河岸形成由崖頂直抵河谷的兩面縱深闊大的漫坡,天然成為動物們的最佳飲水處。
尕馬羊曲,外人罕至。而來者無不頓然大驚失色:山崖峽谷之深之大,言語詞彙豈能形容得了!視覺與心靈被猛烈撞擊,那驚天一幕猶如已見:原本平緩漫遠的古大陸地表,被一股偉力如這般轟轟然沖決開來!
這陣勢令人好不敬畏。“黃河之水天上來!”李白詩仙所指,必是黃河源頭及發源後這些高險處了。天降能量開闢渾元,作用所到必至極盡。
人影炊煙、雞鳴狗叫,很久後漸漸才有。人們去河裡拉水引灌,在陽坡上耘土壟地,蓋些房、植些樹,把能種的青稞小麥、油菜大豆盡悉種下。小山村伴著大河流,穿行於春夏秋冬;河水流量始終充足,光陰和老小載續著一樣的靜心恆心。人家稀少落單守獨的村落,古樸素顏凝神定氣的莊戶,依山傍水在山崖盆底那麼又矮又小一點點,望去能把天地來坐穿。
不知何年何月,這獨闢洪荒的名兒便有了:“尕馬羊曲。”寥寥四字裡,既有“馬”,又有“羊”,還有“黃河”,內容好生齊全,說雅極雅、說俗極俗而一語中的。該藏漢片語已巧含“羊腸小道”“馬路”等等象形語意,堪稱地名文化之一絕也。
那時大面積森林和大批野生動物還未退去。待到有限的人群悄然進至,久而久之,自然史的性質完全改變。尕馬羊曲,轉身成為古地質與古生物合成的古化石——古地質形態一目瞭然,古生物密碼卻一時難覓。
尕馬羊曲的“尕”字,為西北方言“小”之意。明明是一條寬闊壯觀的柏油大道,卻反過來指謂那麼小,無外還是源於峽谷太過龐大,而路徑自上而下細若遊絲,宏微觀反差太過強烈的緣故。實際上,它還折射出一個隱喻:黃河到此遠眺,也蜿蜒窄細若羊腸。
道理其實只有一個:真正“尕馬羊曲”原始的本來的面目,早就已然不在!
但即便如今,羊走上這兒,很小;人走上這兒,亦很小;大大的馬匹走上這兒,也還是很小!仍還是典型的羊腸小道了——遙瞅尕馬羊曲全景:彎曲隱約的道兒上,腳戶哥的尕馬車形影依稀幾乎瞧不見;現代大小車輛,如玩具。那個感覺,是走半天也走不出來呀。
我來到的,是一個上古神話之地。這看來像是真的,因為時間確實過去億萬年了,但空間裡的大山巒,仍還是億萬年前的大山巒;然而,這看來又不像是真的:活在現代的人,焉能說回就回到了史前山水大觀之中?
說來偏就是這樣一個定局:山水還是那個山水,來者卻不是那個來者。遠古山水和社會生活,一個坐落於原始初創的恆定氣象中,億萬年無多改變;一個活動在自己經營的多變世俗裡,百十年就面目全非。
一個古老而長生,一個年輕卻總不斷老死。天地人格,古來如此:山水為萬物之宗,萬物為人類之祖。此非今人的慧識,乃是古人就有的覺悟。所以,古人早早創造了奉山水萬物為神祇的神話。表明,在混沌開啟之初,人所獲得的第一意識,便是山水萬物先於人而生而在的不爭事實,進而立即篤信篤守:山水萬物對人堅強又忠實的護衛支撐,是人類福禍生死的唯一倚靠依託。
不,那時,人類一睜開眼,世界全是新鮮奇異。只要他們所在的是一個有山水草木、飛禽走獸的地方——初始的人類,童真的心目,幾乎於全世界各處,同時看到的是神話景象,而不是後來人們眼中的凡俗種種。
只要他們所在的是一個初來乍到、原始純淨、創世初開的地方(這正是我們今天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的)。人們用心一一記錄了事實。人們只不過是同步地翔實地記錄了而已。那時地球人還沒有完全成就壯大。可以肯定,史前世界,它就是一個天造而非人為的神話秘境。當人類進化走出矇昧,宇宙締造的地球這個神話,在文明智慧的持續開拓和反覆詮釋中,才開天闢地成為可能,才氣象萬千日新月異成為現實。人類到來,不啻是地球也是浩瀚宇宙的最重大事件與緣起。
於是人類也開始被放逐了。大地江山亙古不變,人類代代穿行其間。人在這個世界上被放逐,既指空間恆久而人生匆匆過逝,又指時間因人的活動存在而有了運動行進的變化經歷。就這樣,人類從古時不停不歇奔波到了如今。這種後人不見前人,前代不知後代的紀年過程,我們管它叫“歷史”。
來到了歷史這神聖之境,我頓感徹底陌生。皆在於,在時間這個真正的神靈彈指間,我們已是晚了多少個億萬年。古老山水必有天眼,看見我們一定詫異驚呆。
朋友說,要領略遠古大神話的經典與高貴,須來青海江河源大山水,才可真正身臨其境,柳暗花明體驗得到。是啊,遠離那忙碌之地、繁華之鄉,一旦闖入這創世洪荒之地,我們便踏進了同偉大自然交流的通道,那當然也是溝通遠古智慧的通道。
尕馬羊曲,我曉得了,你是波瀾壯闊之山河寬衣而坐,是恆久舒緩又精微交錯的物理與生命時間,賜予我絕無僅有之一次——是神態不朽的活標本,是跌宕從容的大山水書卷,是法相威嚴慈悲的始祖,給我開啟,允我展閱,令我誦讀。
尕馬羊曲,到此,我可以參玄悟道了:你高高的山,長長的路,低低的同樣是高高的長長的大河,能讓我登天,能讓我入地。
{注1}黃河發源青海省曲麻萊縣,流經瑪多、達日、久治縣,到達甘肅省瑪曲縣,又迴流青海省河南蒙古族自治縣,形成黃河第一大彎。
作家簡介
祁建青,當代軍旅作家。青海互助縣威遠鎮人,土族。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青海省作協顧問。創作榮獲全國駿馬獎、全軍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