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個清晨,不過二十歲的屈原在一眼山泉邊洗罷手與臉,正好了衣冠,穿過滿山的橘樹林,沿著崎嶇的山路來到香溪河邊,一路向著楚國都城方向走去。他一定不會想到,這眼山泉形成的水池,會成為一處名為“照面井”的古蹟。他更不會想到,當時還瘦小酸澀、佈滿黑點的橘實,在兩千多年後,會繁衍出上百個品種,它們像流動的黃金,遍佈每一處山嶺,給家鄉父老帶來財富。
那是秋盡冬初之時,我來到屈原故里,長江邊上的秭歸縣。駛出縣城,車子就穿行在橙林之中,無論朝哪個方向望去,都是滿眼搖曳的金色。車輛在一處江邊觀景臺停下——其實,觀景臺是多餘的,沿江農家的每一扇窗下,壯觀的江景都如同巨幅山水畫一般。岸邊種得密密麻麻的橙林裡,那根根枝條,正被沉甸甸的橙子壓得向江面低垂。
才知道,當地一年四季都有橙子成熟,如四五月的春橙倫晚,六七月的夏橙,九十月的秋橙九月紅,十一、十二月的桃葉橙、紐荷爾、長紅橙,還有從冬季一直到來年二三月皆可採摘的紅肉橙。這也意味著,在秭歸縣域,隨時都有橙子可摘。
在秭歸的上百個橙子品種中,有些品種是必須提及的。比如桃葉橙。它果肉細膩,紋理美觀,吃到嘴裡毫不留渣,果肉果皮都帶有玫瑰香,堪稱橙子裡的貴族,每年還沒成熟就被訂購一空,本地人都難得吃上。在屈原鎮的桃葉橙母本園裡,當地友人告訴我,這種橙子的葉子剛長出來時修長如桃樹葉,於是得名桃葉橙。
且不說屈原時代,據《中國民俗志秭歸卷》記載,在新中國成立前夕,當地的柑橘種植仍是順其自然,沒什麼科技含量。因為果實品質欠佳,不但鮮有外地人問津,當地人也不愛吃。後來,來自華中農業大學和其他科研機構的專家重新選種引種,提純選優,才讓柑橘的品質有了飛躍,形成了口味各有特色的柑橘大家族。秭歸人是心懷感恩的,在當地,章文才、鄧秀新等農業科學家的名字,幾乎和屈原一樣家喻戶曉。
在秭歸人眼中,橙子已不僅僅是一種水果:把橙皮切成絲,既可拌成冷盤,又可熱炒,滿室橙香;用橙樹枝、橙子皮熏製出的臘肉,是臘肉中的精品,頗受各地吃貨的追捧;到了本世紀初,土法家釀的橙酒、橙醋,已形成產業。
長江邊的楊家龍村是個種橙大村,我們在村裡遇到一位從澳門返鄉創業的年輕人,正對著手機直播,幫助村民外銷橙子,鏡頭裡是江邊大片大片的橙林。在一戶人家門外不起眼的角落裡,我見到一條落滿塵土的漁船。村裡很多人家世代以打魚為生,近年來為了保護長江生態,當地實施禁漁政策,漁船沒了用武之地。漁民們沒有想到,轉做橙農之後,這一顆顆金色的果實讓他們收穫了更多的財富。
來到秭歸,屈原廟自然是要拜謁的。那天,當地的詩人在此集會,祭拜先哲,切磋詩藝。千百年來,讀詩、寫詩的傳統,在屈原的家鄉延續了下來。沉鬱齊整的誦讀聲伴著江水,浮動在山頂的空氣裡。廟外有一座巨大的雕像,那是屈原正眺望著故土。他衣襟飄揚,眼神慈悲,目光所及,正是一片片漫無邊際、金黃燦爛的橙林。
這橙林,不正是一篇寫在秭歸的大地之上,寫在高山流水之間的《橘頌》嗎?
(作者:邱振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