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2月1日,人民海軍東海艦隊護衛艦在舟山海域進行攻潛演習。中午時分,演習已近尾聲,海上天氣驟變,風起雲湧,波浪滔天。
418潛艇正在海下50米全速前進,畫著巨大的之字形,以躲閃水面艦艇的搜尋。這是一次探索性的演練,因為人民海軍自1954年夏組建潛艇部隊以來,所有艇員都是從全軍挑選出來的,是全軍戰士中的精華,經過在旅順潛艇學習隊的學習,這些稍有文化的中國軍人已在蘇聯教員的幫助下初通了潛艇操作技術。但對攻潛、反艦等戰法技法卻並不熟悉,此次演習便是中國潛艇自己摸索的開始。
418艇艇長名叫張明龍,出海之前,他愛人就要生產了,風浪顛簸之中他仍有一種將為人父的喜悅。副艇長王明新畢業於蘇聯列寧格勒海軍學院,是專門來艇上鍛鍊的,他也剛剛當了父親。航海長金作印畢業於大連海校,是新中國最早的大學生。原艇政委馬振民在出海前生病,支隊臨時將他換下,派支隊組織科幹事張前衝來艇上代理政委。
但這次演習並不順利。因為418號年久失修,有些機械已經出現“疲勞”。而且昨天全支隊做魚雷攻擊演練時,竟一發也沒命中目標。更令艇領導氣惱的是,還把一枚價值15萬元的教練魚雷給弄丟了。
下午1時40分,是預定演習結束的時間,與418艇配合訓練的“衡陽”號護衛艦按計劃已到預定海區停俥漂泊。按規定,水面艦艇在駛離海區前,不得停俥,這是為了使潛艇在水下能監聽到艦艇的聲音,以確保上浮的安全。
這時,“衡陽”號向水下投射了三枚陸軍用的手榴彈(當時限於技術裝備,水面艦艇與水下潛艇聯絡只能採用這種辦法),潛艇聲納兵聽到三聲爆炸後,報告艇長可以上浮。
由於距離近,艇長和全體水兵都聽到了手榴彈的三聲爆響。於是,艇長張明龍下達了“準備上浮”的口令。
隨著警報一聲長鳴,艇員迅速就位,僅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各艙就紛紛報告:“準備完畢。”不過,由於當時中國艇員還沒有水密意識,實際上全艇並未按規定全部關閉水密隔艙的水密門。
輪機長王發全啟動排水系統,機艙內一陣轟鳴,15個大氣壓的高壓氣迅速注入水櫃,海水在強大的高壓氣下被擠出水櫃,艇體開始上浮。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潛艇不斷地上浮著,從30米處向水面接近。艇員們像往常一樣平靜地等待著出水,開啟艙門,透一口海上的新鮮空氣。然而越往上浮,越接近了災難。“衡陽”號像一堵“黑牆”壓在了418號上空。
本來海面上已經風平浪靜,結束演習的水兵正在甲板上擦拭大炮。突然,軍艦龐大的身軀明顯地顫動了一下,艦身的晃動是常有的事,當時並無人在意。可就是這一聲顫動,“衡陽”號尖削的艦艏把上浮的418艇艇橋一切兩半!霎時間,肆虐的海水狂卷著撲進艇艙……
僅僅三分鐘,三個艙室全部淹沒。海水呼嘯著向艇內湧去,此時,如果第二道水密艙門關閉好,潛艇還能浮在水面上,然而,第二個水密艙門沒有關嚴,第三個水密艙門關嚴了,但第四個水密艙門又沒有關嚴,於是,海水很快就灌滿了三個艙室,潛艇漸漸下沉到40米深的海底,艇長張明龍等7名軍官和17名士兵當場遇難。
輪機長竟然奇蹟般地生還
在潛艇下沉過程中,正在五艙的輪機軍士長王發全聽見四艙的人在使勁敲擊水密門,並透過水密門喊話筒高喊:“五艙快排水,五艙快排水!”王發全知道四艙並沒有排水裝置,全靠五艙排水。他趕緊衝過去,一邊喊著新兵陸正德的名字,一邊向排水管道閥撲過去。這個排水閥平時很少使用,上面的膠皮已經老化。王發全喊著叫陸正德快拿螺絲刀來。陸正德從工具箱中取出螺絲刀,與王發全一起開啟排水管道閥。頓時海水帶著強大的壓力噴湧而出,很快五艙水也沒過膝蓋,又撲向透過六艙的水密門。而四艙的呼叫聲越來越微弱,敲擊聲也漸漸停止了。王發全看到五艙也已十分危險,如果海水再沒過水密門,連自救的可能也沒有了。
“快撤!到六艙去!”王發全衝著陸正德等僅存的4個戰士大聲喊道。
他讓戰士們帶著氧氣和再生救護板等東西,從五艙撤到六艙。六艙也有5個人,另外首艙還有5個人,但是已經無法聯絡了。六艙的10名戰士緊緊地靠在一起,等候著救援。
至此,全艇僅剩下首艙、六艙和逃到六艙的五艙艇員共15人還活著,其他人早已身亡,艇內沒有一名幹部,最高指揮官是輪機軍士長王發全和電工軍士長王傳經。
當時的條令規定,潛艇失事後,“沒有指揮員命令,不準逃生”、“不得在敵佔區逃生”、“要儘量組織自救”。於是,王發全和王傳經兩人組織大家研究,想辦法。然而,當時針指向12月2日凌晨5點時,他們逐漸感到氧氣不足了,這時,他們已經在水下堅持了15個小時,無可奈何之際,大家想到了逃生,有人看了看深度表,深度表指示為水下8米。
這個在潛艇上毫不起眼的深度表加重了這場災難。此刻,潛艇水深為40多米,而深度表只有8米,王發全和王傳經研究後認為,此時已是拂曉,天已放亮,8米水深即使漂出去,也不會影響太大,於是,兩名軍士長組織在六艙的10名水兵逃生,其餘8人是班長雲清明,士兵貴憲良,艙信兵張永平,輪段兵梁益均,輪機兵梁兆秀、李慎清、陸正德、仲室明。
他們開始做最後的逃生準備。潛水醫學證實,人如果從海底快速升上海面,由於壓力的突變,會造成人體器官的損壞,死亡率很高。可破損的418艇一點救生器材都沒有。大家在大艙裡摸黑尋找,摸到什麼算什麼,有人摸到一把扳子,有的摸到了彈夾,有的新兵急於出去,乾脆空著手。受過蘇聯專家訓練的軍士長王發全已有五年的訓練經驗,他告訴大家,出去之後,先抓住艇邊,停一會兒再上浮。告別的時候,大家的手在一起緊緊地握住。因為許多人知道,這樣出去,生還的可能性很小,可是又絕不能在這裡等死。王發全一次又一次地打開了魚雷發射管,大家一個接著一個爬了出去。所有的人都送出去了,王發全摸索著用扳子擰下幾個大螺母,把它們綁到了身上,手裡還拿著剛剛找到的工具帶。他爬出艇去,在海底停了一會兒,便開始扔掉手裡的工具,他的身子開始上浮,四周的水壓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升了一會兒,這時他已經快憋不住了,手裡的工具也丟得差不多了……身子就像被人用力推了一下,“呼”地升上了海面……
在離艇的15人(首艙的5人是否離艇不得而知)中,只有輪機軍士長王發全一人生還。
治療中的王發全
王發全在事後回憶說:“前面的9人鑽出艙口後,我想,艙內只剩下我一個人,萬一大家漂出水面後遇不上救援隊,豈不是餓肚皮?我就從艙內找了些餅乾和罐頭,並帶上了鉗子、扳手和防鯊刀之類的工具,準備撤離。可我一出水就感到了可怕,艇外海水漆黑一團,我抱著那包餅乾,深吸一口氣便鑽出艙口,一出艙,立即感到身體像被一隻大手攥著一樣,耳膜生疼,這哪止8米啊?”
“還是那包餅乾和罐頭幫了大忙,它有一定的重量,所以上浮的速度慢,不像他們那麼快。我浮一段,就扔一點東西,但那包餅乾沒捨得扔。越往上壓力就越弱,我不斷撥出肺裡的膨脹空氣,以免肺部被氣壓傷,但也不敢撥出得太快,因為快了,空氣不夠用,人會憋死。”
“快接近海面時,已經是身不由己了。海浪把我推來推去。當時已經精疲力竭。海面黑糊糊一片,不見一個人,風嗚嗚地刮,浪頭一個接一個打過來,12月份的海水冷得夠勁兒,這時也覺不出來了,只是拼命地喊。”
“不遠處的艦上有燈光,我就朝那邊游過去。‘昆明’艦發現了我,放下舢板來救我,但風太大,6只槳劃斷了4只。沒法子,他們就朝我扔救生圈,可惜一個也沒套住。最後艦上朝我拋過來一根纜繩,我死死抓住繩子不撒手。雖然離船很近,我自己已無力爬上去,手也被勒得快露出骨頭,鑽心地痛,沒辦法只好用牙咬住繩子。甲板上的人連拉帶拽總算把我拉了上去。上去以後一低頭,吐出兩顆門牙來。”
“就這樣,我得救了,那9人全部犧牲,還有艙首的5個人,也都不知下落。這次逃出的15人中,除了我,只撈出4具屍體,其餘11人失蹤。”
海難驚動了全軍上下
當時人民海軍只有8艘潛艇,潛艇成了共和國的鎮海法寶,所以,潛艇遇難的訊息很快就驚動了最高決策層。海軍司令員蕭勁光指示:“分秒必爭,救人第一,首先輸氧。”並派時任海軍潛艇部長的傅繼澤將軍當天趕到現場。空軍運輸機日夜兼程,從各地運來潛水人員和救生器材。上海市委立即派上海打撈局張智魁局長率國內一流的打撈隊伍前往支援。剛剛指揮完演習的東海艦隊司令員陶勇一聽這個噩耗,牙齒咬得格格響,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他忍受著劇烈的、長久的痛苦,一種無法向人傾訴的痛苦。他的思緒就像這東海一樣變化著,一時狂暴,一時平靜;每一朵浪花都給他帶來的是同樣的苦汁。他率59艘艦船組成強大的救護艦隊,奔向出事海區。因為潛艇裡可能還有人。空軍也出動了,將大批潛水人員和救生器材運到現場。
陶勇將軍
真是天不遂人願,海面上的風越刮越大,救援艦隊來到時,海面上竟颳起了八級大風,甚至把潛艇呼救浮標鋼纜刮斷了,這樣,本來可以透過失事浮標上的一部有線電話與艇上聯絡的途徑也失去了。
失事浮標鋼纜的斷裂使人們無法標示418潛艇準確的失事艇位,而當時測定技術又很落後,重新測定艇位竟在三天之後,從而喪失了最佳救援時間。
陶勇心急如焚,命令要盡一切力量重新測位。
由於天氣惡劣的意外情況,直到68小時之後才在40米海底找到了418艇。
當王發全浮出水面時,臉色青紫,生命仍很危險。回到舟山的陶勇聽到這個訊息,仍很激動,立即派高速炮艇護送王發全到上海,電示艦隊後勤部衛生部,讓四一一醫院做好救治準備:“你們要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代價救治該同志!”
後勤衛生部長劉振民接到指示後,馬上行動,向上海打撈局借來兩個單人減壓艙,從海研六所請來三位潛水生理專家。王發全被送到四一一醫院時,已陷入深度昏迷。經過5個多小時的緊張搶救,醫生張洪澤兩次進減壓艙為他治療,終於使他轉危為安。這時,陶勇從舟山返滬,船剛一靠碼頭,便直奔四一一醫院看望王發全。當他那疲勞過度充滿血絲的雙眼看到王發全後,上去緊握著王的手搖動不止,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直到出了病房,他才對劉部長說:“要不惜多花點錢把王發全生活搞好,想吃什麼給他做什麼。”
走出幾步,他又回頭關照:“記著,你把有功的醫護人員提個名,我要獎勵他們!”
418艇的沉沒,使東海艦隊的領導承受巨大的壓力。正在住院的饒副司令員也趕到了機關。軍委海軍對此十分重視,責令東海艦隊“迅速查清原因,要對其責任人員嚴肅處理”。上級工作組隨即派到上海,開會的時候,工作組認為:“此事不但要處理當事人,對分管作戰的艦隊領導,也要給予處分。”
陶勇站起來說:“我是艦隊司令員,潛艇沉沒,主要責任在我。對當事人和有直接責任的人員進行處分也是應該的。但對艦隊分管領導給予處分我有看法。出事期間,饒副司令員在醫院治病,因此我建議上級不要給饒守坤同志處分。”
艦隊其他領導也都贊成陶勇的意見。
饒守坤見此情狀也表了態:“感謝領導和同志們的關心,雖然出事時我在住院,但我也要吸取教訓。”
最後上級領導還是採納了陶勇的建議。
王發全被救上“昆明”號艦後,東海艦隊派魚雷快艇以最快的速度將他送往上海搶救。總參謀長羅瑞卿大將親自打電話指示:“組織力量搶救,誰也不能讓他死,誰給弄死了誰負責。”
蕭勁光大將
經過全國幾乎所有減壓專家的共同努力,從水下40米深處漂浮出海的王發全奇蹟般活了下來,海軍司令員蕭勁光專程看望了他。
418潛艇在失事兩個半月後被打撈出水。後來它被拖離大海,安置在青島海軍潛艇學院的操場上,它成了新一代潛艇兵的形象教材。而在祖國最大的群島舟山群島的烈士陵園裡,有一個墓群特別醒目,它由38座墳墓組成,其正面有一個青石碑,上面書寫著“一三八五部隊遇難烈士紀念碑”幾個字。這個墓群坐落在烈士陵園的正中間山道上,站在其前面,正好可以眺望茫茫東海。這38座墳墓就是418潛艇犧牲的官兵。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這是一則世人不知的故事。因為烈士墓碑上沒有留下任何事蹟。即便在今天,不少年輕的舟山人也不知道,五十多年前曾有一群無私無畏的中國潛艇兵為探索潛艇這一當時的尖端武器的作戰技術性能而捐軀在茫茫東海,他們是一群沉默的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