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協官網中國作家網於2022年2月7日下午15:25釋出訊息稱,著名作家張潔2022年1月21日在美國因病逝世。中國文聯主席、中國作協主席鐵凝,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副主席張宏森,分別對張潔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向張潔的親屬表示深切慰問。中國作家協會在唁電中對張潔為中國當代文學作出的卓越貢獻表示崇高敬意。
張潔是我國新時期有重要影響的著名作家,曾多次獲全國優秀短篇說小說獎,兩次獲得我國長篇小說最高獎——茅盾文學獎。張潔是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1979年11月,張潔在《北京文學》發表著名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這篇小說因作品中的愛情觀念衝破禁區,引發巨大社會反響。當時我正念大學中文系一年級,我們的《文學概論》老師,圍繞《愛,是不能忘記的》,組織同學們進行了多次課堂討論。
張潔的著名散文《挖薺菜》,入選我國多種版本的初中語文教材。
我也很喜歡張潔的散文《挖薺菜》。由於工作關係,我在不同場合聽過不少初中語文教師講《挖薺菜》一課,但總覺得他們講得都很膚淺,既不得要領,也沒有新意。人教社配套的《教學參考資料》,對這篇課文主題的分析也相當膚淺甚至幼稚。儘管如此,絕大部分中學語文教師都是按《教學參考資料》來教學的。由於對這種局面不滿,我便把自己對《挖薺菜》的不同看法,寫成《張潔在呼喚什麼? ——〈挖薺菜〉主題新探》一文,發表在上海的《語文學習》2003年第1期。這篇文章不長,茲錄於下:
張潔在呼喚什麼?
——《挖薺菜》主題新探
深圳市教研室 程少堂
在散文《挖薺菜》中,張潔究竟在呼喚什麼?
人教版九年義務教育三年制初級中學《語文》(試用修訂本)第二冊“預習提示”指出:“時代不同,人們對生活的感受也會不同。作者細緻地敘寫自己對小小的薺菜的感情,並不是單純地為了渲染自己童年生活的苦難,告戒後人應該如何如何,而是試圖藉此達到兩代人的溝通和理解。”人教社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也認為,這篇文章“最後一段點明瞭主旨。無論童年怎樣,是吃薺菜長大還是喝牛奶吃麵包長大,人類得到幸福的途徑是相同的,哪就是‘珍愛生活’。對‘我’而言‘珍愛薺菜’,對孩子而言‘珍愛牛奶麵包’,珍愛生活才能得到幸福,而不珍愛生活就永遠不會滿足永遠貪嗔不已”。
上述觀點,由於它反映的是文學評論界的有關研究成果,因而是一種權威的,有代表性的理解。但是,我認為,這種理解是一種膚淺的理解,特別應該指出的是,在中學語文教學界,根據教材上的課文題注“選自1979年5月16日《人民日報》”,即寫於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不久,認定《挖薺菜》的主題是“憶苦思甜”,因而多少受到文革左傾思潮的影響,有這種觀點的教師不在少數。
我認為,上述理解都是一種矮化、淺化張潔的理解。照我看來,《挖薺菜》的主旨果真如此,那張潔就不是張潔了。
如何理解《挖薺菜》的主旨,即如何把握張潔在《挖薺菜》中呼喚什麼,關鍵是準確理解以下問題:(1)題目是《挖薺菜》,但為什麼前半部分要花差不多一半的篇幅寫小時生活的苦難與恐懼?(2)題目是《挖薺菜》,但全文只有一小段寫挖薺菜,是否離題?這兩個問題實際上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我的閱讀感受告訴我,給張潔留下噩夢般印象的,與其說是童年的苦難生活,不如說是童年苦難生活中的恐懼。那大棒的凶神惡煞與“毫不留情”,那追趕“我”的人的“殘酷笑聲”,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引起的實際上是一種生命的恐懼,也是對人性中同情與善良消失的恐懼。這種恐懼與挖薺菜時的“享受”形成鮮明的對照。你看張潔把挖薺菜寫得多麼美啊!不過,這段文字之所以打動我們,主要不是由於它的文字之美,而是張潔描繪的那種意境之美,那種“天人合一”的人生狀態之美:心靈的歡樂與自由,生命的平等和尊嚴。於是,在與恐懼形成的對比中,我們才能破譯張潔謳歌挖薺菜之迷,那就是:在張潔看來,沒有恐懼的生活是最幸福的生活,有尊嚴的生活是最幸福的生活,精神上絕對自由的生活是最幸福的生活。而我們生活在恐懼之中,生活在沒有尊嚴之中、生活在心靈不自由之中的日子還少嗎?無論是在歷史上還是在現實中。就是在那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左傾思潮還在不斷氾濫成災的時候,張潔,作為一位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和啟蒙者,就已經透過《挖薺菜》,呼喚著一種“天人合一”的、最人性化的生存環境,這種呼喚,同時也是張潔作品的總主題。如果張潔能看到筆者這篇短文,我想,她會讚賞我對《挖薺菜》的這種解讀的。
《語文學習》是我國語文界很有影響的老牌著名刊物。我這篇文章在《語文學習》2003年第1期發表後,引發語文界對張潔的《挖薺菜》主題的重新探討。但我認為,我所見到的這些探討,都沒有我這篇短文深刻。
我把這篇文章透過北京市作家協會寄給張潔,希望得到她的意見。但讓我遺憾的是,我沒有收到她的回信。她不回信,要麼是她比較忙,認為我這封信不值得回覆;要麼是她不同意我的觀點。也可能兩者都有。因為不久之後,一家大報發表對張潔的長篇訪談,張潔在訪談中提到“有的語文教師對《挖薺菜》的主題進行隨意的不科學的分析”(大意)。我認為她這句話,指的是我的那封信和文章的觀點。
但我堅持我的看法。
我對《挖薺菜》主題的創新性分析,實際上也產生了較大影響。第一個證據是,在我的這篇文章發表之前,學術界還沒有人對人教社主編的教材配套用的《教學參考資料》中關於《挖薺菜》主題的分析有所質疑。拙作發表後,引發了語文界對張潔的《挖薺菜》主題的重新探討,而且這種討論持續十數年不斷。我可以很容易證明,其中不少文章的觀點直接來自於我的這篇文章,並且也沒有超越我的觀點,有的觀點實際上照搬我的文章的核心觀點。比如一直到2016年,南京趙志華髮表在《新課程 (中學) 》 2016第10期上的《〈挖薺菜〉我們該挖些什麼——〈挖薺菜〉主題淺解》一文內容摘中有如下的話:“《挖薺菜》是北師大版九年級上冊第一單元的一篇課文。一直以來對本文的解讀停留在憶苦思甜,消除代溝,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的層面,忽視了文中對幸福更深的表達:除了物質的溫飽,還有精神的自由、平等和尊嚴。”趙志華文章的註釋雖然沒有註明參考了我的文章,但我可以不客氣的說,他是故意不註明參考了我的文章。因為他這篇文章的觀點,實際上照搬了我對張潔《挖薺菜》主題的創新性分析,他把我的觀點轉移到他的文章中,當成他的創造。
我對《挖薺菜》主題的創新性分析產生較大影響的第二個證據是,我的觀點也得到語文界一些知名專家的肯定。比如我國著名語文教育理論家、山東師範大學博士生導師曹明海教授在其主編的《語文教學闡釋學》一書中指出:
教師要引導學生讀“出”文字,讀“出”自己,讀出個性。讀“進”文字也正是為了讀“出”文字,體驗文字也正是為了跳出文字,變換視角也正是為了尋找新的視角,情感的體驗也正是為了理性的思考。如在體驗了張潔《挖薺菜》中那種特殊的感情之後,在經歷了多角度的解讀之後,就可以大膽質疑那種定論:要孩子珍愛生活,懂得什麼是幸福,怎樣才能得到幸福。然後,從知人論世的角度思考張潔究竟在呼喚什麼,原來作家呼喚的是一種人生狀態之美:心靈的歡樂與自由,生命的平等與尊嚴。(曹明海主編:《語文教學闡釋學》,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174頁)
曹明海教授在這段文字後面有一個註釋,即“程少堂:《張潔在呼喚什麼》,載《語文學習》2003年第1期”。這就是嚴肅學者的做派。曹明海教授這裡所說的“定論”,正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為初中語文教材編寫的配套《教學參考資料》上的觀點,也是一線中學語文教師普遍認同或“照搬”的觀點。
謹以本文,悼念著名作家張潔先生。
2022/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