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祿
一九三三年三月中旬,我們所開闢的寧安遊擊地區交參謀長張建東留守,我和政委孟涇清同志帶領部隊經老爺嶺、八人溝背後開赴汪清蘇維埃區一中共吉東局駐在地馬家大屯。和我們分頭帶隊趕來參加會議的部隊,有總部直屬寧安工農義勇隊及其領導人金根同志、朱守一同志,吉東局直屬汪清縣別動隊及其隊長李光、副隊長崔大個子。另外還有寧安縣李廣林、汪清縣委書記小金同志等。
我們來到汪清蘇維埃區第一個印象是,群眾組織性強。他們有自己的紅色自衛隊、兒童團、婦聯和婦女抗日宣傳隊。他們絕大部分是朝鮮族農戶。紅色自衛隊手持紅纓槍和步槍,站崗放哨,若是在山溝外發現敵偽隊伍,就在樹上掛白旗,發現自己的隊伍,就在樹上掛紅旗,向溝裡報信。敵偽隊伍接近的時候,就在山頭上鳴槍兩響,以示緊急。當時, 正值雪融冰解的初春天氣,我們所碰到的朝鮮族婦女,在路上都笑臉相迎。他們頭上都頂著木盆什麼的,是出村去挖野菜的。儘管我們語言不通,但他們那親切的笑容、歡迎的目光,顯示出一種階級友愛的樸實感情。我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在戰後的八道河子村廢墟上和朝鮮族農民弟兄一起分吃土豆的親切情景。
我們的部隊在馬家大屯周圍的村舍駐紮下來,就去吉東局報到。我們帶來的部隊約一千五百人。
吉東局書記童長榮同志,是安徽湖東人,三十歲左右。 一九二五年到日本留學前參加中國共產黨。一九三O年曾擔任過河南省委書記,一九三一年在上海“左聯”工作,經黨臨時中央調到東三省來。他的體質很弱,但黨性很強,有豐富的革命鬥爭經驗,尤其是對敵偽軍的政治鬥爭方面。
當天晚上,吉東局在馬家大屯召開了軍民聯歡大會,會場上燃燒起一堆堆照明的篝火。吉東局書記童長榮同志在大會上作有關政治形勢的報告。
在報告中,他談到,絕不能因為李杜等人的失敗、丁超的投降,就認為是滿洲的反帝運動沒希望啦!他說,他們都是外受國民黨不抵抗主義的賣國政策的影響,內靠地主階級和富農的上層人物,他們的抗日,又是外受國內廣大群眾反日運動的高潮的影響,內受大部分熱情愛國的下級官兵的逼迫。他們當時不過是為了自己剝削者的利益而抗戰的。他還揭露了南京蔣介石政權種種賣國行為,說明只有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之下,中國的民族革命才有勝利的前途。對於我們抗日救國遊擊軍在磨刀石車站戰役之後所繼續進行的三次規模較大的戰鬥,給了很高的評價,說這是東北抗日遊擊戰爭在吉東的轉折點。他的報告,大大鼓舞了我們部隊計程車氣和抗日必勝的信心。
之後,當地的婦女抗日宣傳隊,為部隊演出了民族舞。 節目進行當中,不知怎麼一來,她們熱情洋溢的在聯歡會上和紅色自衛隊“挑戰”了。婦女反日會的主任代表抗日宣傳隊的所有女隊員,提出每人要繳一支槍,作為慶祝吉東局召開 “幹部大會”的賀禮。自然,紅色自衛隊的代表當場“應戰” 了。這種表現革命群眾抗日激情的熱烈場面,對於我們部隊 的漢族戰鬥員來說,是驚其新,喜其勇,又有點疑。會後。都紛紛打聽,“她們的話算數不?”“她們怎麼能空著兩手去繳槍呢?”
對於這些疑問,我們總部領導人的態度卻都比較肯定, 相信她們一定有所根據。
這時候,留守寧安的軍參謀長張建東同志派人送來機密的訊息,說他們在金坑一帶得到地方反日會的確切情報,駐在東京城的馬海山偽警備團,經過團山子戰役慘敗的影響, 士氣本已空前低落,再加上最近八道河子一役伊田(少將) 旅團手下的主力軍指揮官治田大佐又為我們戰士亂刀刺死, 被我們擊斃的人中還有馬海山團的王團副(中校),治田部隊傷亡慘重,馬海山團參戰部隊潰散而逃。不需說,他們雖在東京城又重新集結起來,但軍心卻極為恐惶,而且城內謠言四起,很怕我們部隊攻城,富戶遷居,逃兵出城,形成一種混亂狀態。為此,張建東參謀長要求軍部派一小部分武裝攻取東京城。
我們把這一情況向中共吉東局作了彙報。在得到指示後, 決定派軍副參謀長劉漢興帶領一小部份武裝出擊東京城,政治瓦解為主,軍事進攻為輔。由於在團山子戰鬥中馮守臣騎營亂呼口號所得的教訓,中共吉東局給我們規定了幾項一致的宣傳口號。此外,還攜帶著大批標語、傳單。
副參謀長劉漢興帶隊出發不久,在吉東局軍政會議籌劃期間,蘇維埃抗日婦女宣傳隊果然實現了她們在聯歡晚會上的英勇諾言,每人繳了一支七九步槍,超額十四支,總共繳來三十四支步槍。我們總隊人員聞訊,實在驚奇得很。
原來,在汪清根據地邊界上,敵偽正在修建圖寧線鐵路, 築路工人搭著帳篷。有一個偽警備排,三十四個偽軍,駐在工棚附近的帳篷裡監督築路工人幹活。他們在山上,也有 崗哨。婦宣隊的人員出溝挖野菜,常從這裡經過。那些值班的偽軍崗哨,見到路過的朝鮮族婦女,有時就調笑,用漢語說話:“商量點事,好麼?”“嫁給我當老婆吧!”朝鮮族的姑娘有些會漢話,也就乘機宣傳,說:“要嫁,嫁給抗日的英雄, 也不嫁給日本帝國主義走狗、亡國奴!”在聯歡會上她們提出繳槍的計劃,確實是有根據的,有物件的。她們實際上早就有繳這一排偽軍武裝的意圖了。會後的第二天,她們就按計劃分組出溝,分組到兵棚子門口去找水喝。一兩天的工夫, 就摸熟偽軍的生活規律了。這一天她們成群而入,一下子就繳掉了一個排的槍支。她們的動作敏捷、果敢,來的又突然, 在帳篷里正打飯的人瞠目結舌,繳掉槍之後才明白眼前所發生的事。
日寇當局為此向吉東各線的駐防警備區發了通告。 紅色自衛隊也按期完成了繳槍的計劃,他們是出征寧安縣境,夜襲老爺嶺的鹿道警察所之後才勝利完成的。
朝鮮族男女農民所繳獲的戰果雖不大,但也引起了敵偽對於馬家大屯蘇區的注意。中共吉東局的軍政擴大會議和黨內幹部會議還沒有正式開始,我們就接到偵察員崔善玉同志轉來的延吉縣電話局一個朝鮮族女電話員的報告:日偽當局已經在延吉、琿春、和龍、汪清四縣,調集討伐部隊,總數約三千人,正分路向蘇區進行圖剿。吉東局黨委書記童長榮同志獲得報告,召開了臨時性的軍事會議,作了研究,最後決定打好這一仗;提出“保衛蘇維埃區,寸土不讓”的口號,要求打好這一仗來慶祝吉東局黨軍政擴大會議的開幕。我們所以有勝利的把握,那就是敵偽方面當時還不知道我們在這裡已經集結了大部隊。
馬家大屯有千戶以上的農家,是個大屯子。當地的少先隊、紅色自衛隊,婦女宣傳隊,都作了迎戰的準備。
在吉東局召開的臨時軍事會議上,除了根據蘇區的山形地勢,在四條山路口上作了兵力部署的安排之外,又專門建立了一個有朝鮮族婦女宣傳隊參加的敵工小組,搞了大批的日文標語和傳單,大張旗鼓地對日偽部隊展開一個政治攻勢。這些標語和傳單,是童長榮同志親自擬定的,說明中國的抗日遊擊隊伍,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隊伍,說明日本帝國主義是中日兩國勞動人民的共同敵人,如“無產階級聯合起來!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閥和財閥!”“你們的母親和孩子天天在家盼望你們活著回去!”這些日文傳單和標語,都經蘇區的少先隊和婦女抗日宣傳隊、紅色自衛隊,貼在敵偽進出必由之路的電線杆子上、樹木上,有的用石頭壓在路口上。總之, 到處都是紅綠色的傳單和標語。
我們的部隊,向來有一條紀律,那就是隻要日本人繳槍, 我們就優待。我們在鏡泊湖連環戰役的關家小鋪戰鬥中,曾經捉到過日本俘虜,有的戰士們在押解的路上被這個俘虜咬傷手之後,仍然是忍痛把他送到指揮部裡來。在海林附近戰鬥中,我們也曾捉到過一個日本軍醫,給以優待,並向他說明我們是共產黨的隊伍,要求他留下來為無產階級工作,但他堅持回去,打算將來被遣送回國之後,私人開業,搞個診療所,以養活母親和妻女。我們最後也根據他的志願,釋放他回寧安去了。但,在和敵人作戰中,我們還沒有使用過這樣大規模的政治攻勢。
在軍事佈置上,我們預計到敵偽可能從四個方面來圍攻, 所以就分兵四路迎擊。腰嶺子是通往徵清嘎呀河的山路,由朱守一、金根、李延平率隊阻擊。托盤溝也是西面敵偽部隊必經之路,由史忠恆、李風山兩人率隊阻擊。大肚川溝是汪清來的敵偽部隊入口,由李光、崔大個子率隊阻擊。我負責總指揮,和吉東局書記童長榮、政委孟涇清駐紮在通琿春的要路口大荒溝,除帶三百名戰士作主攻部隊之外,另留二百武裝,作為增援各口子的機動都隊。各都隊出發之前,吉東局又給補充了一萬五千發子彈。
馬家大屯群眾組織的運輸隊,醫務救護隊、擔架隊、同樣分為四路,隨各部隊出發。 我們的部隊在當地群眾奮勇參戰的豉舞下,鬥志分外活躍。 我們在各路阻擊的要道口上,選擇有樹木掩護的高的 地方,佈置下機關槍火力。敵偽部隊一出現,我們的機槍火力就開槍猛打。一開始,由於敵偽部隊大意輕敵,我們就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四路的敵偽部隊都受到很大的損失。敵偽一次反攻的時候,我們發現日本警察隊的攻勢是鬆懈無力的。托盤溝打的最激烈,史忠恆團長腰部負傷。大肚川溝的戰果最大,李光同志所率領的汪清別動隊繳了偽軍一個連的槍。午後,敵人的飛機曾在上空盤旋助戰,但因各線敵我處在膠著狀態,又因樹木叢生,日本空軍也不能施展什麼威力。一整天的戰鬥,我們殺死殺傷敵偽軍二百名左右。
黃昏,敵偽各部終於停止了攻勢,但出乎我們意外的卻是沒有一點準備撤離陣地的模樣,顯然還妄想或當夜或次日拂曉,再進行圍攻和侵襲。
我們部隊精神煥發,除了搶運負傷人員撤離陣地之外,原隊仍穩然不動,還連夜趕著加固工事掩體。馬家大屯的朝鮮族自衛隊員,還有已經武裝了的婦女宣傳隊員,都已經自動地參加了這次戰鬥。在托盤溝的激烈的反擊戰中,那些徒手的朝鮮族擔架隊人員,每當我們的戰士擊斃或刺殺了一個敵人,就歡呼助威,每當我們的戰士 犧牲或突然倒在陣地上,就自動地跑去搶回步槍,參加阻擊, 充分表現出朝鮮族勞動人民對於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忠誠和堅定的勝利信心。有的還在助成吶喊中用漢語高呼,“打下槍來,我們去拿!”整個陣地上,可以說,在緊張、沉靜的氣氛中洋溢著一種勝利的喜悅,這從戰士們敏捷的動作和輕快的步伐中就可以看出來。在夜色蒼茫中,偶爾還有朝鮮族婦女禁不住的爽朗笑聲,她們是來前線送飯的村婦,還不知道我們總部已經下達了加緊警戒,準備敵偽突然襲擊的命令。總之,漢鮮兩族群眾之間,經過一整天的戰鬥,增進了親密無間的珍貴友誼。
我們部隊的戰士,以前都懷念寧安游擊區的漢族抗日群眾,他們勇敢地越過火線,給我們送情報,送水送飯。今天, 朝鮮族群眾這種大無畏的精神,也深深地印在我們每一個戰土的心上。
這天晚上午夜一點,正當我們準備換班的時候,偵察人員回來報告:敵偽軍突然全部撤退了。這變化又完全出乎我們意料。很久以後,我們從獲得的情報中才知道這次敵人的總指揮官是一個名叫龜岡村一的少將銜旅團長。這個旅團長雖然在戰鬥中已經受了重傷,但仍很頑固,堅持原地收拾隊伍,要在當天夜裡發動一次總攻,進行掙扎。後來,發現日本士兵在電筒光下閱讀日語傳單,就開始了內部的大搜查。龜岡村一在行軍途中已經親眼看過我們的日語傳單,這使他斷定馬家大屯是中國共產黨的重要機關的駐在地,因而雖負傷仍不撤退,夢想撈到點什麼。他卻根本沒想到,這些日語傳單沒有被全部撕毀,有些卻被日本士兵偷偷保藏下來,並在值班崗位上用手遮著電筒光津津有味地偷讀著。而搜查結果,每個班都有。龜岡村一正在又氣又急又惶惑失主的時候, 又得到地方奸細的密告:中國方面這支部隊不是馬家大屯的地方游擊隊,而是從寧安地區開過來的聲威顯赫的抗日救國遊擊軍,是不久前在八道河子擊斃治田大佐的抗日主力部隊。龜岡村一聽後大吃一驚,愴惶下令全線撤退。據我們的地方情報說,這一個旅團撤退到延吉以後,就開始對直屬的日本部隊逐人審查,最後槍決了二十幾名“私藏共產黨傳單, 惑亂軍心”的日本士兵,又遣送了兩千多人到延吉“糾正院”去反省。由此可見我們吉東局所佈置的政治攻勢的威力。這個龜岡村一也因此在政治上受到嚴重打擊,後終於因傷重而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