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與同學分別在山腳之後,俞澤言就信步往嶺上走去。這一段路他每隔五六天都要走一來回。他知道嶺上有一座亭子,但是從來都沒有去過。今天學校放的早,他也沒其他的事,就高興的往亭子裡走去。亭子裡只有一個小姑娘,看模樣比他小些,穿著一身不合身的僧袍,她的眼神很明亮清澈、又有些憂鬱的氣質。她歪著腦袋看著牆上的字。
俞澤言尋著她的眼神看去,那是三副對聯:
“坐看樵客擔雲過,疑有神仙牧石來”;
“斯地有仙蹤溪上猶遺洗足石,名山留古跡亭中共說挑擔翁”;
“玉泉少飲味三山,高嶺漫遊知兩邑”。
突然傳來陌生的聲音,蘆雪吃了一驚,循著聲音迴轉頭去,後面站著一個少年。好一個少年。
“你都認得這些字?”
“恩,都認得。”
“你真厲害!能教我嗎?”她有些猶豫。
“好啊,你看……”他卻很大方。
“你說的不對,挑擔翁不是擔柴的,是赤腳大仙。”蘆雪嘻嘻地笑除了聲音,似乎是在嘲笑他。
“嗯?”他疑惑的看著她,他發現她的笑雖然不濃洌,卻能讓他的心落在無邊無際的虛空裡,他抓不住自己了。
蘆雪把她在亭子裡聽到的所有神仙的故事都將給他聽了,這些故事也都是他從未聽說的。他似乎也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
“這是金銀花,這是夏枯草。”
“讀書真好,知道的好多。”
“這些都是草藥。我爺爺是中醫,家裡常能看到。我也想當個醫生,濟世救人。”
……
“我叫俞澤言,你叫什麼?”
“我叫蘆雪。”
“蘆雪!蘆花似雪。”俞澤言站在蘆葦叢中,看著隨風搖曳的蘆葦草一次次被風吹伏,又一次次頑強的起來。蘆花飛絮隨風輕飈,在夕陽下似乎閃著光芒。“真的是好聽的名字。”
(七)
自從與俞澤言有過一次相遇以後,蘆雪似乎更喜歡去遺仙亭了,她思忖著在碰到他,教他認字。她已經把亭子裡三副對聯上的字都認下來了。她在亭子裡等他的時候,一遍遍的讀著對聯上的字。
俞澤言每次回家或者上學,都會到亭子上找蘆雪,他知道她在。兩個人也會交換一些喜歡的東西,都是自己捨不得留給對方的,且不說東西的好與壞,那一片心意總是互相照亮著對方。
“我們學校搬了,搬到潤嚴寺去了?”
“就是我們山腳下的那個潤嚴寺嗎?”
“對,就是那裡。”
“太好了,那我可以跟師父說到山下去找你了。”蘆雪高興極了,她還想說些什麼,可是看到他好像嚴肅冷淡的樣子,有些失望。“為什麼不留在鎮上多熱鬧,為什麼搬到山裡來啊?”
“東洋人來了,江北的縣城都已經被攻佔了。縣中也搬了,縣裡通知我們也要做好撤離準備。”俞澤言有些憤恨而又悲涼。
蘆雪自然不懂這些,但她知道,肯定是壞人,很壞很壞的人,就像吃掉他阿姆的老虎一樣可怕兇狠的人。
“那你還回來找我嗎?”
“會的。”俞澤言拉住了蘆雪的手,緊緊握了握,又鬆開了。蘆雪望著俞澤言的背影漸漸遠去。
蘆雪回到庵裡,聽香客和師父們也在說起東洋人攻佔縣城的事情,說城裡死了好些個人,有說縣長死了、又有說縣長逃了……眾說紛紜,攪得大家都心裡都很不安穩。但是村裡有見識、有威望的老人都說,歷來王法不下鄉,都換了多少個皇帝,也沒見著有半個兵丁到我們這裡來,都是到縣城就結束了。後來,柴郭鎮上來了一隊東洋人,後來又撤走了,留下來一隊偽軍維持。於是山腳下的村子裡又安穩了下來。
蘆雪還是迴歸到了原來的日子,每一天她都會去遺仙亭守一會兒,但總也沒等來俞澤言。東洋人來了以後,往來過嶺的人似乎也少了很多。在亭子裡大家還是會東扯西扯的說,但是多半都和東洋人相關。
“聽說了吧,州城裡死了不少人啊,作孽啊。”
“誰曉得東洋人那膏藥旗飛機扔下的麵粉有毒咧。”
“那街上啊都是跳蚤蝨子,人被咬上一口都得染病。”
“最多的一天死了20個人吶。”
“那是東洋人丟下的瘟疫啊。燒啦,都被燒了,那一條街被燒了整整一個上午……” 那些人抽著煙、垂著頭,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著,嘆一口氣然後挑起擔子繼續趕路。國家是他們的,他們尚未意識到;但是生存的壓力依然要催動著他們繼續掙命,只是愈發的難了。
蘆雪是哭著回庵裡去的。可是她回到庵裡,忽然發現庵裡冷冷清清的,那些師父和師姐們都不只去哪兒了。她邊喊,邊往靜安的禪房裡走,幸好她的師父還在。
“師父,師姐他們呢?”
“她們都走了,都逃難去了?”
“走了?”蘆雪隱隱覺得這個似乎和州城裡的那個疫病有關,前兩天庵裡就傳有一個州城裡得了疫病的人逃到了山腳下的村子裡,不久就死掉了。給他看病的醫生也沒過兩天就去世了。村裡的人一下子都慌了,有親戚的都走親戚去了,沒有親戚的,也想辦法走了。村子裡的慌張也影響到了山上山腳外庵裡庵的出家人,能走的也走了。
“師父,你也走嗎?”蘆雪憂心起來。
“那你走嗎?”
“我不知道去哪裡?”蘆雪是不想走的,她沒有可以去的地方,而且她的朋友俞澤言答應過還會來亭子裡找她,她走了,他就找不到了。
“師父也不知道去哪裡。”靜安輕輕嘆了一口氣,他曾經有兩個家,也都沒有人了,也沒有任何屬於她的東西。
門外,秋風又起,蘆絮飛花,輕飈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