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莉家的菸紙店除了賣些香菸糖果、日雜用品,還在門口用闥子門卸下的木板,放上排列整齊的連環畫(上海話叫小人書),供人翻閱。
但那是要錢的,一分錢可以看兩三本。
拖張小板凳,坐在法國梧桐巨大的樹蔭下看。隨便看幾多辰光,不好帶走的。
他們管法國梧桐叫懸鈴木。
也是啊,樹上結的乒乓球大小的果子,真的象懸掛的鈴鐺,只是無聲。
阿莉有時候在看小人書的孩子們中間穿梭,收錢,或換書。
風從樹葉上跌下來,穿越弄堂之前,撫弄一下阿莉額上的頭髮。
那額角飽滿圓潤,被柔軟的頭髮襯托著,說不出的嫵媚。
雖然以前從那裡走過時,我曾戀戀不捨地回頭張望,但我一次也沒到菸紙店去看過小人書,因為沒錢。
現在,自從小姑娘阿莉當面發出邀請,我走過的時候,總要莫名地臉紅,做賊似的快步透過,連看也不敢看啦。
走過了又後悔:說不定走慢點,能看見阿莉正巧出來呢!
一天午後,我在屋裡看書,阿莉找來了。
她問銀官兒在家不?
我說給紅霞送飯還沒回轉來。
阿莉輕聲說了句:正好。
如釋重負的樣子。
然後手握成拳舉過頭頂:猜,是啥?
我老老實實說,猜不出。
她說,再猜,如果你猜出是幾張電影票,我就帶你去看電影。
我自然說,兩張!
她張開手:偌,電影票,內部片子。
於是我跟著阿莉去滬西工人文化宮,看了一場 《羅馬假日》。
那時也不知道奧黛麗赫本和格里高利派克,只是覺得男女主人公漂亮英俊,散發出無盡的魅力,電影的吸引力太大了。
後來我想起來,那天,我居然沒有顧得上臉紅。
當然,也可能是根本沒空臉紅。
因為來去的一路上,阿莉都和我不停地說話。
首先兩個人對對方的口音頗感新奇。
然後是內容:去的時候,她一直問我,那一天是用什麼方法說服劉家爺叔(讀音:牙縮)的 ,使得銀官兒免了一頓皮肉之苦。
我就給她講,那天晚飯時和姑爹聊的一些,我們鄉下的俗語:寧養扒牆上壁,不養 窩牆靠壁。小時調皮的孩子長大多數有出息。等等。
回來的路上,談論的則是剛剛銀幕上的內容。
後來,阿莉常常拿一兩本小人書過來,和我一道看。
低頭靠臉的。
阿莉面板很白,下巴和脖子上的皮下淡藍色血管隱約可見。
閃電一般彎曲。耀眼。
蜿蜒著伸到衣服裡去了。
她極有耐心地等我把那些畫頁慢慢翻過。
有時會忍不住介紹後面的劇情,其實那些連環畫,她已經不知看了多少遍了。
還是那麼津津有味。
還有一次她拿了棒冰給我吃。
我不要。
她再三再四要給我。
我堅決不要。
她的淚水就順著臉頰滾下來了。
梨花帶雨淚眼婆娑,把睫毛都打溼了。
我逃無可逃,只能接受了。
哎,從小我就見不得女人流淚啊。
( 因為外婆流淚,我拿瓷片把外公的額頭砸出了血。因為媽媽流淚,我被迫寫了多少違心的檢討書,那是她威逼利誘甚至出手動粗都不能達到的,最後氣哭了,我就妥協了。)
那時我只知道棒冰有糖水和赤豆綠豆的,但那天吃的有一種特別的奶香,口感黏稠軟滑。
世界上還有這麼好吃的棒冰!
後來有一天阿莉告訴我,那叫雪糕冰淇淋。
並問我為什麼不肯要。
這次我的臉只紅到了耳根,我囁嚅著說,我又沒什麼好送給你的……
阿莉恨恨地說:去洗!(上海話把死發音成洗)。再也不理你了。
但第二天又拿著小人書來了。
要我給她講故事。
我心裡搞不懂,想著仔細點不要得罪她,小心就是。
晚飯的時候,粉官叔叔調侃我說,可以啊,老居(上海話:老手,有一套)嘛。
姑爹白他一眼:不要瞎七搭八(上海話:亂說,胡說八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