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廷芳說:“我一輩子做了四件事。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參加了新野唐河戰役,收復了新野唐河,打死了一群老日。至於中將軍銜,那是打死老日之後的副產品。你不消滅老日,就沒有中將軍銜。絕對不是先有了中將軍銜,才去打老日。但是,人這一輩子,肩膀上扛著兩個金豆總比扛著一個金豆好。要記住,第一個金豆是因為南陽抗敵自衛軍有二十多萬人槍換來的,第二個金豆是南陽抗敵自衛軍在新野唐河戰役裡犧牲的四千七百多條命換來的。一將成名萬骨朽,我這兩個金豆也有幾千個骨頭朽了。但是為打老日骨頭朽了,這些骨頭朽的值得。我死了,南陽抗敵自衛軍,還要繼續打老日,打到日落西山那一天,就是朽掉多少骨頭都值得。第二件大事是,組建西峽口民團、內鄉民團、宛西四縣民團,最後成為南陽十三縣聯防主任,河南第六區抗敵自衛軍司令,在這二十多年裡,把西峽口的刀客土匪剿滅了,內鄉的刀客土匪剿滅了,也把南陽不少大刀客大土匪剿滅了。多次來西峽口採訪的記者原景信說宛西四縣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有點誇大,但是相對安定也就不錯了。第三件大事是,把寺廟改建為學校,讓大山裡的年輕人就近讀書。人一輩子不讀書不上學,就是良田萬頃也沒有啥球意思,也不會傳世長久。在西峽口辦了中學,在內鄉辦了天寧寺師範,讓會讀書的人能離開老家讀書。還有誰考上了北平上海南京的大學,或是考上了開封的河南大學,或是女子考上了開封女子高階師範,只要向司令部伸手,都解決學費和路費。一個西峽口人到北京讀書,就有一群人北京人知道河南有個西峽口。一個人到上海讀書,就有一群上海人知道有個西峽口。聰明人都窩憋在西峽口,誰知道河南深山旮旯罅縫裡還有個西峽口。這幾年外地學校因為老日佔領不得不遷移,別人不接納我接納,好學校來了,能讓西峽口人長見識。以前西峽口人誰知道天下還有個足球,志成中學來了,寫詩的蘇金傘是個體育老師,就帶著學生踢足球,咱們才知道還有足球這個玩意。聽說河南省政府也在四處遷移,我要活著就接納他們,我要死了西峽口也要接納他們,別的不說,讓老百姓看看省長長得啥樣子,也是個好事。你不接納省政府,西峽口老百姓能跑到開封看看省長是個啥樣子。第四個大事是治河改地,在石龍堰修了水泥壩,澆灌了一萬多畝地,讓西峽口人吃上了大米乾飯。南陽專員朱玖瑩說叫別公堰,有些誇張了。我別廷芳沒有搬石頭,沒有澆水泥,咋能叫別公堰?別公堰澆地之後,修了發電站,西峽口安裝了路燈。在老鸛河灘上栽了很多柳樹楓楊樹,修了從南陽到西峽口的公路,架設了南陽十三個縣的電話線路。快死了,才知道一輩子是做不了幾件大事的。”
劉香波說:“能做這四件大事就行了。”
別廷芳說:“我還有一件大事,也是要向你交代的。就是抗戰以來,我認識了南陽地下黨的郭以青、袁寶華和李益聞,別看他們年輕,卻是我抗戰打老日的好老師。我和彭雪楓的新四軍建立了聯絡,新四軍要我保護竹溝留守處,我就派了一個團的兵力。一九三八年共產黨河南省委派劉貫一來西峽口做我的工作,捎來了彭雪楓的口信,讓遵守最基本的一點,跟共產黨合作抗日,不做對不起共產黨的事情。在新野唐河戰役的時候,袁寶華在動員兩個縣的民眾擔架隊,我見到他了,都是為了抗戰打老日,我們見面了就是相視一笑。劉香波,這是我做的第五件大事,也是為我留下的一條後路,為我的名聲留下的一條後路。我快死了,這條後路走不幾天了,但是也算是為了我的兒子和孫子留下了一條後路。人這一輩子,不論幹啥的,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給自己的兒孫留條後路。香波啊,給兒孫留條後路,比給他們留下一堆銀圓好啊,銀圓上沒有寫任何一個人的名字,誰都能花,而給自己兒孫留下一條後路,他們能四通八達。”
劉香波問:“別司令,這條寫不寫?”
別廷芳說:“現在不寫,將來可以寫的。”
劉香波說:“好的。”
別廷芳說:“我累了,我困了,我眼有些睜不開了,我要死了,你就簡單寫寫我的遺囑吧。”
劉香波寫好之後,念給別廷芳聽,別廷芳已經病入膏肓,他恍恍惚惚聽見了其中一段,就把眼睛閉上了。當天夜裡,西峽口最出名的醫生符宛贏來到別廷芳的病床前,給昏迷狀態的別廷芳把了脈說:“日子不多了,他想見誰就讓他見吧,不論誰大概都是最後一眼了。他也吃不下東西了,給他熬碗太平鎮的金釵湯喝吧,那是還魂草,能讓別司令多活幾天。”
第二天,別廷芳喝下一碗太平鎮金釵湯,神志清醒了一些,兩隻眯縫著的小眼睛也睜開了。別廷芳悄然對劉香波說:“你讓司機到南召去接袁寶華,要慎之又慎,要保密再保密。”
袁寶華到了西峽口,坐在別廷芳的床頭上。別廷芳在劉香波的攙扶下坐起來,說:“寶華啊,人之將死,才知道朋友是永遠的。你和郭以青是共產黨,也是我別廷芳最後的朋友。”
袁寶華說:“別司令,你抗日了,你打老日了,就是我們共產黨的朋友。”
別廷芳說:“你這話說到我心裡去了。我打老日了,老蔣給箇中將軍銜,但是,今年二月七號,國民政府把我的河南第六區抗敵司令部的司令撤了。我還能活幾天,就不能讓我把這個司令當到底?國民黨玩短把鐮,過了河就把橋拆了,磨好了面就把毛驢殺了。老蔣也不想想,都玩短把鐮,誰給他割稻穀?過河就拆橋,遇到大河誰給他再搭橋?卸磨就殺驢,哪還有驢給他拉磨?”
袁寶華說:“別司令,你不當他們的那個司令,南陽抗敵自衛軍的人槍不還是你的,不還是要打老日的。只要一個地方武裝的司令抗日了,共產黨是心裡有數的。”
別廷芳說:“是的。”
袁寶華說:“我們共產黨是講情誼的,你當司令,是我們的朋友,你不當司令,還是我們的朋友。朋友是弄啥哩,就是一起走路走到底的,就是半路不拐彎的,就是跌倒了能攙扶一把的。”
別廷芳說:“請你轉告你的上級,我別廷芳就是死了,也敢保證我的人槍是打老日的,我的孫輩們和共產黨是有交情和感情的,我的團長和幾個副司令的後代,也有幾個本身就是地下黨,我也是知道的。他們都跑了,我也是知道的。比如那個王子久,他的二娃子王湘武就是地下黨,去年就跑了。我要是抓他,他是跑不出去的。但是跑了就跑了吧,我別廷芳不能讓人家幾代人在一棵樹上吊死。寶華,這一點,你相信吧?”
袁寶華說:“別司令,我相信。”
別廷芳說:“歸結到一句話,你們共產黨相信我打老日,就是相信我別廷芳。記得我抗戰,就是記得我別廷芳一輩子最值得誇口的那一點。”
袁寶華說:“我們永遠記得別司令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