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這種做官的生涯。‘坐井而飲,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那種生涯,多麼痛快、自在。我前兩年曾經向你許諾,抗戰勝利了,我就回家。到今天,是越來越迫切了。人生數十年的光景,何必如此奔波勞苦呢?……什麼功名利祿,我都看得淡然了。再苦幾年吧,抗戰的勝利就在目前了,這樣我們也對得住國家民族了。我們自己的理想,也可告慰了。十餘年來的辛苦,無片刻的休養,一個人精力是有限的,而且社會上的人也太壞了,又何必與他們爭此功名利祿呢……”
如果說,這是一個人寫給妻子的家書,那裡邊的文字有些無奈。恐怕一個人沒有經歷過那個舊時代的勾心鬥角,很難有這樣的傷懷。誰能想到寫這封信的人,竟然是軍統局副局長戴笠的左右手、汪偽政權的軍政高官、中共秘密黨員周鎬。他作為歷史上少有的“三面間諜”,其一生讓人驚歎。
1910年1月21日,周鎬出生於湖北羅田。他在武漢上了一段時間的中學,後來考入黃埔軍校武漢分校步兵科學習,畢業後參加了十九路軍。
1933年,愛國將領蔡廷鍇不同意蔣介石的“剿共”政策,在福建成立了自己的政府。蔣介石出兵鎮壓,結果十九路軍失敗,蔡廷鍇被迫流亡。而時年24歲的周鎬,也因受牽連而被捕。
一次被捕,讓周鎬開啟了傳奇的後半生
當時負責審訊他的,是一位以前的校友。此人沒有對周鎬刑訊逼供,反而是竭力勸他加入軍統的前身復興社。此人拍著胸脯保證,只要加入復興社,以前的一切一筆勾銷!周鎬此時也沒有什麼高深的理想,便答應了。於是他從一個十九路軍的愛國軍人,變成了一個特務。
然而剛剛加入復興社不久,周鎬就領教了國民黨內部的勾心鬥角。一次漢口軍統調查室的長官翻閱手下的簡歷,發現了他原來的軍旅生涯,於是不由分說就指控他為“共產嫌疑”。這次調查因為“查無實據”,最終沒有定案。周鎬雖然僅僅是被關了幾天禁閉,但心中非常不高興。他覺得眼前這些人只會內鬥,對侵略者卻唯恐避之不及。而且,當初說好了以前一筆勾銷,現在卻又翻舊賬,看來出爾反爾也是他們的常態。跟這些人共事,實在是太沒意思了。
不過,這次周鎬也是因禍得福,認識了軍統核心成員之一——大特務周偉龍。周偉龍是軍統局副局長戴笠的結拜兄弟,也是軍統的元老之一。他覺得周鎬此人夠冷靜,喜怒不形於色,是個值得培養的好苗子。於是在周偉龍的保護下,周鎬官運亨通,在貴州、廣東等地都當上了負責人。
周鎬確實是一個特工方面的全才,當時軍統局涉足的四大領域:郵電檢查、緝私、諜報、督察,他全部有所涉獵,各方面的成績也都不錯。後來就連戴笠本人,也對他另眼相看。幾年之間,他從一個尉官升成了少將,成了軍統局內舉足輕重的人物。
潛伏於汪偽軍委會
1943年初,周鎬接到密令,讓他從貴州調職到重慶。周鎬到了重慶後,戴笠就給他佈置了三項艱鉅又危險的工作:去汪精衛的軍委會潛伏,為政府收集情報;與大漢奸周佛海與重慶想要秘密聯絡,周鎬要負責中間的溝通工作;策反汪偽軍隊,人數越多越好。
於是幾天之後,周鎬便神秘地消失了。他的妻子兒女,也被軍統接到了重慶,好吃好喝的供養起來。不久,就有訊息傳來:周鎬出現在了南京的汪偽軍界,位置還很高。一時間,“大漢奸”的帽子劈頭蓋臉地扣過了,讓他的家人十分難堪。不過好在蔣介石對這一家還算照顧,將幾個孩子送入了沙坪壩的私立小學(校長為戴笠),而且食宿全免。
蔣介石和戴笠當然知道,周鎬是高階臥底,必須讓他在工作時沒有後顧之憂。而周鎬在南京孤軍奮戰,也是每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有滅頂之災。他表面上混得風生水起,但是私底下卻十分恐懼。他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你未必相信,在南京偽軍委會工作期間,虎口之內,幸有餘生,其間痛苦,一言難盡,今日尚在者,非祖宗福廕,早喪殘生了。”
雖然每天都活得相當不易,但是周鎬的工作成績還是顯著的。在他的領導下,軍統的南京站恢復了起來,每天都有大量的情報,透過電波被傳送到戴笠的案頭。而且在周鎬的策反下,吳化文、孫良誠、張嵐峰、郝鵬舉等偽軍將領,也都已經做好了反正的準備。最後隨著日軍的投降,他們帶領手下,整建制的投靠了蔣介石。戴笠對周鎬的工作非常滿意,不斷地提拔他,這也讓周鎬意氣風發。
抗戰勝利,周鎬卻成憲兵隊階下囚!
日本宣佈投降之後,周鎬領導的情報組織由地下轉入地上,開始公開活動。為了統一南京方面的工作,國民政府任命周鎬為“京滬行動總隊南京指揮部指揮”。但是對他這個總指揮的職權,卻沒有給出任何明確的說明。於是周鎬就開始按照自己的理解,自行其是了。
1945年8月16日,也就是日本宣佈投降的第二天,周鎬就宣佈在汪偽的中央儲備銀行成立了指揮部,並且查封了銀行金庫和幾個大的存貨倉庫。之後,他又派人去財政部、中央電臺和日軍憲兵隊等部門,宣告從今天之後,一切行動要聽從指揮部的指揮。第二天,他又下令接管了幾家汪偽政權的官方報紙,又用各種渠道釋出了“勝利專號”。
按說周鎬的所作所為,是一個勝利者應該行使的正常權力。但是他查封倉庫的行為,卻動了一些國民黨高管的乳酪。於是就有人去找了蔣介石,說周鎬擅權。蔣介石此時正想對軍統內部進行整頓,於是他馬上下了那一道讓人莫名其妙的命令:“南京的治安暫由日本軍隊來維持”。
老蔣的一道命令,直接廢掉了周鎬的權力。而他第一天的行為,已經引起了日軍的憤怒。於是在8月18日,日軍參謀小笠原中佐到了指揮部,以協商為名逮捕了周鎬,並將其軟禁於憲兵隊。
這一番遭遇,可謂千古奇聞。一個勝利者的官員,竟然在自己的土地上被失敗者逮捕!不管是對周鎬自己還是對中國政府來講,這都是奇恥大辱!
然而,戲劇性的變化還在後邊。
國民政府正式接管南京後,戴笠派人和日軍交涉,把周鎬轉到自己的警備司令部關押。按理說到了自己人手裡,周鎬應該恢復自由才對。但是他萬萬沒想到,幾天之後,戴笠竟然派人以“貪汙”的罪名,將周鎬押至上海審查!周鎬在獄中多方求告,但是別人攝於戴笠的淫威,沒人敢幫他。直到後來戴笠的座機失事,周鎬才在軍統局副局長唐縱的操作下,恢復了自由。
與此同時,周鎬的家人,也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他們從重慶被趕回了武漢,並且軍統已經不再負責他們的生活。於是周鎬的妻子只能四處找工作幹零活兒,養活自己和3個孩子。
周鎬到底貪了沒有?在那個大環境下,他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但是周鎬所拿的,絕對不會比那些幕後的高官多!而且,從後來的情況看,周鎬的家屬從來沒有享受過國家優待、和他工資以外的待遇。由此可見,周鎬縱然有所染指,也是把錢都花在了分化敵人和建設機關上。他自己,是清白的。而且作為一個長期臥底的大功臣,即使有問題也不應該用這種方法解決!
信仰之路
於是從那時候起,周鎬對國民黨和軍統局徹底的失望了。後來雖然他又回到了軍統,但是已經沒有了當日的風光。未來的路該如何走呢?他沒有方向。
一天,有人敲開了周鎬的家門。周鎬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同鄉和同學徐楚光!久別重逢,兩人把酒言歡。結果酒入愁腸,便化作了滿腹的牢騷。周鎬和老同學哭訴著自己的遭遇,覺得自己實在是冤啊!
徐楚光此時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壓低聲音說道:“你以為我是為什麼來的呢?我來是給你指一條明路。如今國民黨已經爛透了,你還想跟著一起覆滅嗎?”
周鎬突然警覺了起來,說道:“你是什麼人?”
徐楚光堅毅地說:“不瞞你說,我就是一個共產黨員!今天既然我來了,就是把自己的命交到你手裡了。要不你跟我走我的路,要不你把我交出去請功!”
周鎬想到了蔣介石的絕情,想到軍統的不公,他飲盡了杯中酒,說道:“不說別的了,我跟著你幹!”
從此以後,周鎬成為了一箇中共特別黨員。他潛伏在保密局內部,不斷地為黨組織提供情報。不久,華中分局書記鄧子恢簽字批准,周鎬光榮入黨!
周鎬的工作,其實一直不順利。保密局的一部分人總是看他不順眼,一有機會就會說他“通共”,把他抓進大獄。不過周鎬和毛人鳳的關係還不錯,再加上他本身也比較小心,所以一直有驚無險。
最驚險的一次,是在1947年9月。這一天,徐楚光去武漢看望周鎬的家人,結果因叛徒出賣而被捕。周鎬的妻子知道後,趕緊用暗語給周鎬發去了電報,讓他有所準備。周鎬馬上做好安排,讓有關人員趕緊隱蔽、撤退,最大程度上減小了損失。
但是因為這次行動動作太大,周鎬再次被捕。這一次,他的兩個好友:少將經理處長郭旭和少將設計委員任建冰,兩人聯名給毛人鳳寫了保證書,周鎬才得以脫險。此後他不敢繼續在國統區待著了,在組織的安排下進入解放區,與先一步來的妻兒團聚。
周鎬過去是國民黨的高階軍官,日常吃穿都很講究。但到了解放區之後,他拿著6000元一個月的津貼(相當於半塊銀元),用著報紙糊成的信封,每天繁忙的工作著,居然也是樂在其中,絲毫不覺得苦累。不能不說,是信仰給了周鎬力量。
後來周鎬主要從事對敵人的策反工作,不分晝夜地奔波於宿遷、睢寧、沐陽、新安鎮等地,建立情報網,串聯愛國將領,忙得不亦樂乎。後來他還寫了不少著作,揭露國民黨政府的黑色內幕。這些著作既是十分重要的史料,也對打擊敵人起了重要的作用。
他在日記中寫道:“此後餘生,當誓為黨、為國、為人民盡忠,拼命消滅蔣賊政權。餘生有幸,必達此目的也。”
1948年11月13日,周鎬在淮海戰役的前線立下了一大功勞:他成功地謀劃了國民黨107軍孫良誠部5800人起義,為戰役的勝利做出了重大貢獻。
周鎬並不滿足,他迫切地希望能“再下一城”,去策反第八兵團司令官劉汝明。這一次的難度,比策反孫良誠要大得多,但是周鎬卻義無反顧。臨走之前,他拿出自己的日記本和隨身錢物,對警衛員說:“如果我三天之內不回來,你就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夫人,幫我照顧好家。”說完他就登上了小船,往劉汝明處去了。
很遺憾的是,周鎬這一次找錯了人。劉汝明將周鎬來策反的事報告了蔣介石,蔣介石立刻命令抓捕。於是周鎬被關進了寧海路19號的保密局看守所,在幾天之後被槍殺。
為了表彰他的突出貢獻,1965年,周鎬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還有一個讓人動容的,是周鎬和妻子李華初的愛情。李華初在周鎬走後,一直在苦苦等待他的訊息。解放後,有人說周鎬去了臺灣,也有人說他已經犧牲,但是李華初統統不信。她的心裡,一直希望丈夫還活著,一家人還有團聚的一天。直到1965年去世前,她仍在等待著丈夫。這種執著的感情,讓人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