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三三年秋天的事。我在紅二十八軍八十二師任特務隊長,在大別山腹地的安徽金寨縣湯家匯鎮四道河的一次反“圍剿”的戰鬥中負傷,因為傷口流血太多,失去了知覺。
當我醒來時,部隊已轉移,四個民夫用草繩子綁著兩根棍子抬著我,而後面的敵人已經追趕上來了。
我只得要民夫放下擔架,催他們趕快逃走,我自己支撐著向左邊山坡上走去。
才走幾步,兩腳就發軟,我顧不上疼痛,攀著山上的小樹,一步一步向前爬行,眼見敵人的大隊人馬從山腳下走過。
敵人過去了,我又順著半山腰的一條山溝向前爬去。這一帶是老蘇區,只要找到老百姓就有救了。
我忍受著飢餓和傷口劇烈的疼痛向前爬行,直到第二天黃昏時分,才發現山腳下有兩個被火燒過的村莊,我滿心高興,立刻向山下爬去。看來村莊就在山腳下,可是直到半夜我才爬到。“喂!老鄉,請開開門。”
我輕聲地喊了幾聲,沒有人回答。“我是紅軍啊!我受傷了,請開開門吧。”
這樣一喊,便聽到屋裡有腳步聲,我又重喊了一遍,果然有個老大爺答話了。我舒了一口氣。
門開了,老大爺走出來把我扶進去。“你是紅軍?”老大爺驚奇地問我。
“是,負傷掉隊,部隊轉移了。”
“快坐下吧。”這時一位老大娘也走到我身邊,輕輕地說:“同志,你不要怕,我的兒子也是紅軍。”
大娘告訴了我她兒子的名字,又說,“現在不知開到哪裡去了,你認識他嗎?”我搖搖頭。
老大娘又問:“同志,你還沒吃飯吧?”
“兩天沒吃飯了。”我說。
老大娘趕快給我端來水,又拿出用燒焦了的米做的餅給我吃。
天快亮了,老大爺著急地對大娘說:“怎麼辦呢?往哪裡躲,‘剿共團’ 一天要出來搜查好幾遍。”
我聽了心裡亂成一團麻,大家一時沒有主張。
最後還是老大娘開口了:“先藏到後山上的山芋窖裡吧,那裡很偏僻,白軍從來沒有注意到那地方。”
於是,趁天還沒亮,老大爺扶著我,老大娘拿著一捆草和棉絮,我們一齊往後山走去。到了山芋窖,老大娘先進去把稻草鋪好,我才進去。
臨走時,大娘再三囑咐我:“同志,我們不來你千萬別出來,我們會想辦法給你送東西吃,不要著急。”說完在洞口堵上一堆亂草。
兩天來過分的緊張和疲勞,使得我一躺下就呼呼地睡著了。
醒來時,看到地窖裡有微弱的燈光,老大娘坐在我身旁望著我微笑,說:“快坐起來吃點,有南瓜,焦米餅,還有開水。”
等我吃飽後,老大娘又給我解開繃帶,用溫開水給我洗傷口,然後她一面用南瓜囊子給我敷住傷口,一面對我說:“這是個土方子,敷上去傷口就會好的。”
接著她又指著一個破缽子說:“不要出去,解手就解到缽子裡,等著我來倒。”
老大娘無微不至的照顧,讓我感動得真想抱住她喊聲“媽”。
我怕在這裡時間長了給他們添過多的麻煩。他們自己也缺吃的,還要養活我,而更重要的是我想早點找到部隊。
所以有一天我對大娘說:“大娘,這裡我不能多住了,你能想想辦法幫我打聽紅軍的訊息嗎?”
大娘一聽,生氣地說:“難道這不是你的家嗎?你的傷還沒有好,四周都住滿了‘剿共團’,天天出來搜查,外面風聲很緊,要是你被抓住了,看到你是子彈傷,是紅軍,連我們的性命也難保;再說紅軍轉走了,如今還沒有訊息。蘇區這麼大,你往哪裡找?就讓你找,這裡也沒有幾個村莊,哪來吃的?你不要急,留在這裡等把傷養好,你大爺打聽到了紅軍的訊息,馬上送你走。”
看到我不做聲,大娘又撫摸著我的頭說:“好孩子,你就像是我的孩子一樣,要聽媽媽的話,嗯?”
我沒有什麼要說的,只是連連點頭。可是一想起隊伍,一想起與同志們在一起戰鬥、生活的情景,我就平靜不下來,真想能馬上找到部隊。
在地窖裡成天躺著,直不起腰,拉屎屙尿,吃飯睡覺,都在這個洞裡,臭氣重得很,裡面又潮溼,見不到日光,分不清晝夜,不知道部隊的訊息,簡直就是另一個天地!
為了能把傷口養好,早日回到部隊,這一切我都盡力忍受,而老大娘慈母般的照顧和殷切的關懷,也增加了我戰勝困難的勇氣。
每天天黑後,天亮前,老大娘都偷偷地給我送飯送水,倒屎倒尿,還要洗傷口。
有一次,我實在悶得慌,想留老大娘多談一會兒,她說:“不行啊,別讓剿共團’發現了,你好好歇著,大娘還要去挖野菜哩!”
啊,聽大娘說挖野菜?我一下明白了,大娘從沒給我吃過野菜,原來他們自己天天吃野菜,把僅有的一點焦米留給我吃,那怎麼行呢?
晚上,大娘送飯來時,我要求她給我吃野菜,大娘卻帶著命令的口氣說:“你瞎說!你的身體有傷,怎麼能吃野菜?我們盼著你養好傷,好去打白軍,替窮人報仇啊!”
傷口一天天地長好了,盼望回部隊的心情也就一天天更強,在地窖裡已經住了一個多月。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又問大娘隊伍有沒有訊息,大娘說沒有。“沒有訊息,我也要去找到部隊!”
我這樣想著,就爬出洞口,想站起來走動幾步,可是兩腳不聽使喚,剛走幾步就倒下去了。
多少天來的希望不能實現,我急得哭起來。大娘也很難過,她勸我躺下,答應我等她回去想辦法。
天亮前,老大爺來了,他告訴我:“腿癱了是因為受了潮溼,不要心急。後面山上有一個躲反的草棚子,附近有一塊大石板,我把你背上去,白天在石板上曬太陽,晚上我陪你睡在草棚裡,腿慢慢會好起來的。”我聽了很感激,答應到上面去。
天剛麻麻亮,老大爺就揹我上了山,走幾步,歇一歇,把老大爺累得直喘氣。
秋高氣爽,山上空氣新鮮,太陽照在身上熱乎乎的,到山上後我的身心非常愉快。
每天,老大爺裝著上山砍柴送東西給我吃,為了使我早日恢復健康,大娘還跑到剿共團駐的地方去,撿一些牛骨頭回來,洗乾淨熬湯給我喝。
在山上住了些日子,每天能曬到太陽,腳當真好了些,很快就可以站起來了,開頭我還像小孩子學走路似的,只能扶著樹枝慢慢地挪動,後來就完全可以撒開手走了。大爺看見我能走路了高興得笑了,我也笑了。
再後來,我就加緊鍛鍊腿勁,成天在山溝裡竄來竄去,摘野果子吃。後來,老大娘終於為我打聽到了紅軍的訊息。
一天下午,大娘很高興地上山來告訴我說:“聽說紅軍回來了,離這裡只有幾十裡地。”
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剿共團還未撤走,路又不熟,腿又剛好,又沒有乾糧,怎麼辦呢?
正尋思著,大娘早就替我想好了辦法,她說:“我帶你去,一來可以掩護你,就說你是我的兒子;二來我這裡也沒糧食了,我們只好一路要飯去。”
就這樣,我跟著老大娘一道出發了。
我們走得很慢,一天只能走幾里,沿路邊打聽訊息邊要飯,要了飯分著吃,晚上就找破廟住。
第三天,我們終於找到了部隊,是八十二師二營的,他們見到我的頭髮幾寸長,衣服破爛不堪,身上髒得要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起先不敢認,經我說清楚情況以後,才收了我。
我吃過飯,洗過澡,理了發,營政委漆德和同志還給了我一套新衣服。老大娘看我變了樣,樂得咧著嘴笑。
第二天部隊要出發了,不得不讓大娘回去,營政委給了大娘幾塊錢和一些吃的。
大娘緊緊地拉住我的手,難過得哭了。我安慰大娘說:“老媽媽,別難過,我要打白軍去,以後再有機會回到這裡,我一定來看您老人家。”
從那以後,南征北戰,我再也沒有見著徐老大爺和大娘了,但他們的聲音、容貌和他們熱愛紅軍的真摯善良的心,是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的,它將永遠鼓舞我為黨的事業、為勞動人民的幸福而戰鬥!
李世安(1915—1996)安徽省六安市人。一九二九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同年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一九三二年轉入中國共產黨。土地革命戰爭時期,任紅二十五軍排長,紅二十八軍手槍團中隊長。堅持了南方三年游擊戰爭。抗日戰爭時期,任新四軍第四支隊教導大隊大隊長,淮南津浦路東聯防司令部第三團團長兼政治委員,新四軍第二師五旅十四團團長兼政治委員。解放戰爭時期,任東北民主聯軍松江軍區政治部組織部部長,政治部副主任兼野戰政治部主任,東北民主聯軍第二縱隊四師政治委員,第四野戰軍三十九軍一一五師政治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空軍第二航空學校政治委員,空軍混成旅政治委員,中國人民志願軍空軍政治部副主任,中南軍區空軍政治部主任,廣州軍區空軍副政治委員,福州軍區空軍政治委員,中國民航總局政治委員,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顧問。一九五五年被授予少將軍銜。榮獲三級八一勳章、二級獨立自由勳章、二級解放勳章和一級紅星功勳榮譽章。是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五、六屆全國委員會委員,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