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去世那年,我上小學五年級。
老家風俗,老人去世,親戚會送一塊布作喪禮。這種布呈極深的藍黑色,看上去生硬沉重,是市面上最廉價的布料。出殯時,棺槨後跟著一排留有枝葉的長竹竿,這些藍黑色的土布從竹梢頂上長長垂下,稱作“軸”。布上貼著白紙黑字的“永垂不朽”“萬古長青”等大字。
掛在“軸”上的藍黑色土布高高飄揚在送葬隊伍的前列,很是顯眼。
父親是教師,母親是普通的農村婦女,一家人靠父親微薄的收入過著緊日子。那時,家裡正在蓋房,靠著東挪西借勉強蓋了一層。爺爺的喪事開支,對我們家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爺爺去世在九月,沒多久就過年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一串鞭炮、一套新衣服是孩子最大的期待。那天晚上,我聽到了父母的一段對話。
母親:“我們肯定不做衣服了。”
父親:“他們兄妹三個要的。”
母親:“要不,阿武不買了,我看家裡那布將就用用。”
父親:“家裡有布?”
母親:“那個,阿公過世收的軸……”
父親想了想:“那個,那個……”
母親:“能省點就省點,欠人錢呢。”
父親嘆了口氣。
我愣了下,繼續埋頭洗碗。
第二天,母親帶著我到村裡的小裁縫店,不好意思地拿出那藍黑色的土布,上面似乎還殘留著的一絲白紙。
師傅取下老花鏡認真翻了下布,驚訝地問:“做小孩新衣?過年新衣?”
母親囁嚅著:“是啊是啊,將就將就。”
師傅說:“布太硬,顏色也難看。”
“也不吉利。”他又補充一句。
母親遲疑了下,很快打定了主意:
“沒要緊沒要緊,阿公會保佑孫子的。”
裁縫師傅知道我們家的困難,不再說什麼,拿出軟尺為我量體裁衣。
農曆廿八,父親帶我去裁縫店取衣服,師傅拿出了那藍黑色的衣服,是一套西裝,說是西裝,不過是衣領翻個角,略有點西裝的樣子罷了。我照了照鏡子,除了顏色難看,穿上像個小老頭外,其他筆挺合身。
“合身,挺好。”父親高興地說。
師傅苦笑:“也好看,也好看。”
這時,走進來一個取衣服的婦女,她見我穿著這樣的衣服,十分詫異,張大了嘴巴。大聲對我父親說:“阿杰啊,你給兒子做這樣的衣服?”
“大過年的,你就這一個兒子。”
“一年就一次,你有工資的,糶米也要做一套啊。”
女人連著說了一大通,除了這幾句話,大多已遺忘。但她說話時的表情歷歷在目,夾雜著同情、無奈、痛心,沒有輕視和鄙夷,這是鄉村人的純樸。
父親沉默了,晚上吃飯時,父親將這事告訴了母親,她放下碗筷,不再吃飯。
第二天,父親拉上我趕往裁縫店,說要再做一套新衣服。
父親說明了來意,師傅無奈地說實在太遲了,店裡沒有布料了,建議到鄉上的店去看看,也許還有庫存布料。
於是,父親拉我上腳踏車,馬不停蹄地往五里外的鄉上趕。連找了幾家裁縫店,不是說沒有布料就是說太遲了忙不開。父親皺著眉頭,寒冷的臘月裡,額頭滲出汗水來。到處詢問下,終於在一條小巷裡找到一家裁縫店,師傅說還有點布料,但不知夠不夠。
他稍稍量了量我的尺寸,說剩下的最大的布料都不夠,需用裁剩的零星碎布塊拼接起來,問父親行不行,父親看了布料顏色後說拼就拼吧,好歹是一件新衣服,只是要裁縫師傅儘快趕製,不要誤了過年。師傅邊量尺寸邊說著放心的話,說今天是年廿九,晚上加班趕,年三十早上可拿新衣服。
父親擦擦汗,鬆了口氣,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正月初一,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我如期穿上了新衣服,那是一套略偏短的灰黃色土西裝,顏色比原來的當然是好看多了,只是從腰際以下是用另一塊同顏色布料拼接而成,痕跡很是明顯。我掏了掏兩邊的口袋,發現也都是用零碎布料拼成的。儘管如此,我已欣喜萬分了。
1986年的春節是個不一樣的春節,是一個拼裝的春節,是將愛艱難拼裝的春節,是一個難忘的春節。
那藍黑色的土西裝一直放在抽屜中,疊得整整齊齊,一天也沒穿過。每年的春節,我都會拿出來,與新衣服擺在一起,看看想想,又收進抽屜。
數十年一晃而過,我也已成為父親。又近春節,我們帶小丫買新衣。看著她試穿,我眼前又浮現出那藍黑和灰黃的兩件土西裝,一起浮現的還有父母的滿頭白髮和盪漾著親情的往事。
“好看嗎?”妻問。
“好看,好看,一年就一次,買好點,買好點!”
(謝春武 作者單位:閩西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