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江南的意象,古代詩詞中俯拾皆是。這些意象的產生,半是源於江南人對故鄉的回望,半是來自異鄉人的反觀。在這中間,運河作為出入江南的重要通道,成了古典詩詞的審美物件,因而有著“唐詩之河”“宋詞之河”等美譽。這些運河詩詞中所蘊含的“下江南”意象,是一個值得關注的文學母題。
一
“下江南”意象是運河文化和江南文化相互交融的產物。古代江南,水鄉澤國,以河代路,是船的天下。《越絕書·吳地傳》記載,春秋時期吳國曾在其腹地開“吳古故水道”,“出平門,上郭池,入瀆,出巢湖,上歷地,過梅亭,入楊湖,出漁浦,入大江,奏廣陵”,連線起蘇州和揚州,從而溝通了太湖和長江流域;向南開“百尺瀆”,“奏江,吳以達糧”,從而溝通了太湖和錢塘江流域。吳古故水道和百尺瀆所構成的水道,是江南河即江南運河的前身。此外,越國疏浚了“山陰故水道”(《越絕書·地傳》),這是浙東運河的前身。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鑿丹徒水道,取直江南河的北段;三國時孫權進行疏浚,邗溝和長江船隻從“丹徒水道入通吳、會”(《南齊書·州郡志》)。
江南河聯通南北,不僅打破了江南地區地理意義上的封閉狀態,促進了經濟和社會的發展,還超越了文化意義上的傳統吳、越文化的分割槽,使之成為一個統一的江南文化區。“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漢樂府《江南》);“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謝朓《入朝曲》);“江南地方數千裡,士子風流,皆出其中”(《南齊書·丘靈鞠傳》);“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丘遲《與陳伯之書》),這些六朝詩文中所呈現出的江南意象,具有一種不同於北方政治倫理精神的詩性審美氣質。我國曆來有“北上南下”之說,江南運河的暢通,使得北方人士紛紛“下江南”。
二
“下江南”意象中包含著一種從流飄蕩的“悠悠”物象。江南是一個充滿詩性精神的所在,這裡有隱隱的青山、繽紛的花樹、低徊的明月和清風、如煙細雨下輕輕搖動的舳艫,還有小橋流水人家、詩酒和似水流年、自由如風的歲月、空靈玄虛的思想。隋代“敕穿江南河,自京口至餘杭,八百餘里,廣十餘丈”(《資治通鑑·隋紀》),乘船下江南顯得更為便捷。士人們擺脫了車馬的束縛,沿著大運河乘船順流而下,賞看倒映在水裡的江南風物,悠然的心情溢於言表。“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莊子·外篇》),其中自有一種“從流飄蕩,任意東西”(吳均《與朱元思書》)的審美心態。
唐宋時期,江南逐漸成為士人心目中的一片樂土,乘船下江南也成了一件“悠悠”樂事。孟浩然在《自洛之越》中寫道:“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政治上失意的詩人,終於在江南找到了心靈上的慰藉。“江南風土歡樂多,悠悠處處盡經過”(張籍《相和歌辭·江南曲》),“悠悠”一詞道盡了乘船下江南的美好。白居易在諫言不被朝廷採納後,主動申請外放,到杭州、蘇州等地任職,“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長相思》),該詞從思婦如水一般綿綿不絕的“愁思”中,反襯出遊子在江南生活之“悠悠”;而且從汴水到泗水,再到揚州的瓜洲古渡,最後到達長江以南的吳地,也點出了遊子“下江南”的清晰路線。“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閒地少,水港小橋多”(杜荀鶴《送人遊吳》);“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陸游《臨安春雨初霽》);“天上天堂,地下蘇杭”(范成大《吳郡志》),到達江南,無論身在船上、橋下,還是在夢裡、念裡,此地的悠悠生活,總是那麼難忘。
三
“下江南”意象中總有濃得化不開的別樣“離愁”。下江南,意味著與政治中心的漸行漸遠,與故鄉親友的離別,與心愛之人的永訣,其中自有一種或痛徹心扉或黯然銷魂的離愁別緒。況且船行運河之上,是既封閉而又開放、既固定而又流動、既熱鬧而又冷清、既無聊而又充滿希望的,四時風物的變化,也容易感蕩心靈。“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在下著大雨的寒夜渡江來到異鄉,第二天一早卻以主人的身份送客,還要回應洛陽親友的種種問詢,作者內心的孤獨可想而知。張繼的《楓橋夜泊》,更是“下江南”詩詞中的代表作。“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萬籟之中,變化無窮,詩人隱身船裡,只餘一點迷離的希望,這番離愁,只有放在運河之上、人生如寄之中,才能得到更好的理解。
這種別樣的離愁,在宋詞中更是表現得迂迴婉轉。“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柳永《雨霖鈴·寒蟬悽切》),詞中寫的是汴梁(“都門”)一別,乘船沿著運河返回江南(“楚”),一路無聲,酒醒後唯見“楊柳岸,曉風殘月”。周邦彥也是在汴梁(“京華”)告別心愛之人,返回家鄉杭州(“故國”)途中,寫下《蘭陵王·柳》一詞,借柳寫離情:“柳陰直,煙裡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詞中既有楊柳,還有堤岸、流水、舟船(“篙”)、河口(“浦”)、驛站、渡口(“津”)、橋等運河意象,透過層層鋪墊,傷別之情可謂深入骨髓。
“節過中和日有三,臺星一點下江南”(周邦彥《壽陳運幹》);“想君行盡嘉陵水,我已下江南”(王質《眼兒媚·送別》),可見在兩宋時期,“下江南”已成為一個相對固定的文學意象,包含著下江南的種種詩意和正規化,從而對元明清文學及社會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作者:姜曉雲,系南京師範大學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