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0年之前,滬上文化界,有三位風頭最健的頭面人物,號稱“二陳一餘”:餘秋雨、陳丹青、陳逸飛。
他們仨,在文學、藝術、娛樂等領域,都是佔山為王的名流,儼然“海派”精緻文化的三大代表。曾幾何時,出鏡率甚至超過很多一線明星,可謂如魚得水名利雙收。如此盛名之下,惹得滬上後生韓寒都不免醋意,當年曾公開調侃總弄混,“不知道為什麼,我腦子裡都長一個樣”,引發文壇罵戰。
只是,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曾經連鑣並軫的滬上“三駕馬車”,短短10多年間,聲名早已在暗地裡慨焉轉徙:前兩位,如今依然叱吒風雲,是大眾寵兒,粉絲無數;唯獨同樣名震一時的陳逸飛,彷彿只是曇花一現的過氣人物。近10年來,無論自詡品味的精英圈,還是無孔不入的新媒介,提及“陳逸飛”的次數應該都是遞減的。
悄然歲月去,反眼不相識,這位一度名滿天下的文化明星,似乎漸漸為公眾所遺忘,演繹某種“人走茶涼”的悲情。
若有諷刺的是,在2005年4月倒在電影《理髮師》片場之前,陳逸飛還分明是蜚聲國際的“海上傳奇”,是“中國老百姓最為熟悉的一位油畫家”,甚至是當代中國文化界的一塊“頂風大招牌”。當初病逝之日,有著名同行發表訪談,標題是“聖者瘁於傳教途中”,高度無以復加了。
1972年,陳逸飛與魏景山在畫作前合影
陳逸飛在生前,論成就確實一馬當先。早在1991年的香江太古佳士得秋拍中,他的名作《潯陽遺韻》就以137萬港幣的成交價,創下彼時中國油畫價的最高紀錄;作為中國人,他最早靠油畫在美國獨當一面,被阿曼德·哈默等國際大亨作為貴禮轉贈各國政要;同行的木心、陳丹青、史國良們,在海外落寞沉浮遭受白眼的年代,他在紐約、東京、華盛頓等地,個展不斷風光無限。1980年後出洋的中國畫家中,他和丁紹光應該是最早在外闖出大名堂的。
陳逸飛《潯陽遺韻》.1991
他辭世兩週年後,成名作《黃河頌》還拍出了4000多萬之巨,成就中國油畫史之最。要知道,在此前後,被譽為“中國畫巔峰”的宋徽宗趙佶的《寫生珍禽圖》,在嘉德國際拍賣會上最終以2300萬一錘定音,已經是讓時人咋舌不敢言的“天價”,是當年藝術界的最大新聞。論影響之廣,中國當代畫家中找不出幾人能出其右。陳逸飛祖籍寧波,這些人在上海的那一支,那是非常潑辣苦幹的。
他以“畫家”暴得大名之後,聯絡同道廣交好友各種跨界,遊刃有餘於文化與商業的交叉地帶:搞“大美術”,倡導“視覺藝術”,出版雜誌,設計服裝,組建模特公司,拍攝系列電影,盡顯“海派文人”的才情、優雅與精明。春風得意之際,他名人朋友遍天下,餘秋雨是他“至交”,陳凱歌是他“兄弟”,陳丹青是他“哥們”,連曾黎、陳坤、趙薇們都跟著追星捧月。如今,上海街道上好些特別漂亮的大雕塑,就是陳逸飛留下的。
1980年代,陳逸飛在美期間.左起:陳丹青、張紅年、白敬周、陳逸飛
他行有餘力,意欲完成兒時的夢想,去拍電影當導演,一度也受熱捧,成為他藝術人生的轉折點。1993起,《海上舊夢》、《人約黃昏》等片陸續出爐,都是豆瓣高分影片,“內地侯孝賢”的尊號不脛而走。甚至,江南水鄉周莊能成為網紅勝地,都有賴他一手捧紅,“古鎮旅遊熱”也由此拉開序幕。陳丹青們步其後塵,才有了烏鎮的“撿漏”做大。
1980年代初,周莊一艘小船載來了陳逸飛,成就他的“故鄉回憶”系列
在我看來,陳逸飛的“平生功業”,主要在捧紅周莊、張大中國畫、拍出3部流傳久遠的電影、精神遺產不斷啟發後來者;而他的“希世特出”的地方在於,當世人都固執以為“中國”、“傳統”4字指稱著“落後”與“醜陋”,“懷其寶而迷其邦”之日,他就獨具慧眼地發現美、發現中國之美、發現中國古典之美,進而一躍而為“中國美學的極致”代表。若好從事而亟失時,可謂智乎?陳逸飛佔盡先機。
作為畫家,陳逸飛的複雜就在於:一方面,他的藝術作品很“復古”,從形式到內容到題材,無非是連線“古典”的那些什物;但另一方面,他的眼光其實又是很“超前”的,人棄我取早著先鞭。這一點,他比陳丹青們都要高明,至少一出道就找到了方向感、立定了目標,執著而堅穩。
陳逸飛在其1970年代所作《踱步》前留影
人說,陳逸飛是1990年代前後,文化界當之無愧的“海派大佬”。此“大佬”之大,當然不是比拼誰更有錢、誰地位更高,而首在才情、胸懷及眼光之“大”。
在上個世紀,和一般華人藝術家喜歡“畫醜”、“揭醜”,著力暴露故國各種藏汙納垢與醜惡不堪,並以此博取洋人們關注不同,陳逸飛始終尋求美。“陳逸飛遺產”,其實就是“重新發現中國之美”。
這位“老克勒”,終身念茲在茲挖掘中國文化、傳統及現實中的美感,完全是海派中的新唯美主義者。看他畫作,完全不像是留洋多年之人,老上海、舊時代仕女、江南的小橋流水,永遠都是他的藝術主題。儘管這是油畫,最終又猶如異數一般令他在國際上揚名立萬,既是特例殊榮又是意料之中的。人類對“美”的欣賞,是可以共通的,哪裡還分藍眼睛與黑頭髮?
“陳逸飛在周莊幾乎人盡皆知,被視作大恩人”
只是說,這種很刻意的形式美,以及題材的侷限性,確實很容易招致“吐槽”。這讓陳逸飛得到“海派大佬”、“文化界領軍”盛譽的同時,也頻遭“浪得虛名”的質疑,認為他只是湊巧發現並販賣了國際市場需要的中國符號,並且媚俗隨大流,是“畫壇餘秋雨”。此類指責,當然不是全無道理。以我看來,陳逸飛的藝術,至少有兩項缺憾很明顯:
其一,他的畫作也好、電影也罷,只是一個勁地唯美、戀舊與寫實,還停在追求視覺上的愉悅與情趣上,裝飾性強,藝術衝擊力很不夠;其二,就是太懂運作,很“雅俗共賞”,很商業化,甚至是有點“豔俗”。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大本營”——老家上海,藝術館都不肯給他做展覽,就是認為他過度迎合市場了,已經娛樂化。陳逸飛過世不久,業內人士就開始討論,他的油畫是否有升值空間,顯然就與這種疑慮有關。
幾年前,一位畫家前輩開講座,公開放言“陳逸飛的畫很流水線”,批判點就在陳逸飛畫作過分形式、單調。時至今日,拍賣場上的陳逸飛贗品還有很多,正是因為“可複製性”相對比較強。據說,地方上的行業畫家或畫工,當年最喜歡高仿“陳氏繪畫”,每半個月都能印製出數十幅,而且惟妙惟肖。一張80X100cm的《潯陽遺韻》,他們賣到一兩千就樂不可支了。“海派者,近商也”,“領軍者”陳逸飛更難逃其弊。這種基因,其子似乎都完美“復刻”了。
公平地講,陳逸飛的求索精神、敬業態度,恐當今都少有人能企及。但“陳逸飛神話”,終究是不可複製的了。
陳逸飛生平,最值得“八卦”的事,除了畫作、電影、掙錢、54歲迎娶小29歲的美女模特宋美英為太太之外,當屬與導演姜文的舊年恩怨了。
至今,都一直有傳言,陳逸飛之所以英年早逝瘁於片場,一方面是太拼了積勞成疾,另一方面則是受到姜文刺激有關。很多紀念文字一再提示,倘若陳逸飛不去理會拍電影、不去理會《理髮師》、不遇到這麼些糾葛,他興許不至於早死。
陳逸飛生前,是有名的“厚道君子”,溫文儒雅,待人友好,仗義疏財,人緣極佳。餘秋雨、陳丹青這兩位滬上聞人,素來是“王不見王”,他都能結為“至交”,故去多年後還能讓他們都懷念不已,就已經可見端倪。但他與姜文的恩怨,確實出乎多數人的意料之外。
陳逸飛自幼,就有“電影夢”。到了有名有錢之日,他立即著手實施,《海上舊夢》、《人約黃昏》這兩部片的小試牛刀,讓他更加信心滿滿。到了50歲之後,他野心勃勃想拍出一部堪稱偉大的電影來,這就是最終讓他功敗垂成的遺作《理髮師》。
《理髮師》劇照
可他畢竟是外行,屬於畫家跨界,要拍出這樣一部理想中的完美電影,勢必要藉助專業人士的扶助。他首先想到的是姜文。高品位、有文化、能導演、懂劇本、還能演,如此多面手的娛樂圈人物,舍姜文沒有第二人。更為重要的是,姜文人脈廣闊,能力超強——據說任何一部影視劇,只要能說服姜文加盟,資金、演員、道具、關係網路,全部都可以高枕無憂,人家一個人就能給你帶來一個劇組。
可問題在於,姜文才大氣雄,豪邁較真,既是絲毫不苟且的理想主義者,又是從不退步的強勢之人,你要享受他帶來的便利,就得能忍住他的“霸蠻”作風。陳逸飛與姜文,一南一北,前軟後硬,在處世上本就大相徑庭,又都是完美主義者,在酒桌上無妨稱兄道弟,真到了合作階段又豈會美美與共?於是,悲喜劇就這麼開幕、這麼收場了。
陳逸飛遺孀宋美英女士
2002年5月15日,陳逸飛宣佈《理髮師》開拍,並請動了姜文擔任男一號。到了10月26日,就傳出劇本出現問題,不得已推遲開機。中間不斷磋商,兩人恢復合作。可僅僅數月後,報紙上又爆出“陳逸飛與姜文分歧嚴重,陳憤然離開劇組”等傳聞。2003年1月23號,陳逸飛終於忍不住了,公開稱“姜文人品有問題”,必須停拍。兩人的矛盾白熱化,再也無法坐在一起了。
現在看來,陳逸飛對姜文的“指控”,主要有這些:1,不安於主演角色,過度干涉劇組安排,比如他堅持讓周韻當女主角;2,隨便改動劇本,一月間改動達8次,一再難產;3,資金使用不規範,導致“財務黑洞”,不過數月間1450萬元的投資總額就已支出了942萬。狀況等等不一而足,兩人風波也不斷登上媒條的娛樂版。
2003年1月14,陳逸飛在滬召開發佈會,宣佈“六點宣告”,《理髮師》隨之進入了長達一年多的蟄伏期。
陳逸飛為此心力交瘁。沉寂整整兩年後,2004年12月20日,徹底擺脫姜文的他,宣佈《理髮師》置換劇組重新開機,男女主角也鎖定了陳坤與曾黎。
他愈加拼命了,屢屢為了一個小細節不斷重拍,59歲的他跟著年輕人們早起晚睡,沒日沒夜地工作。實際上,那時的他,已經出現胃出血,但他也只是稍加休息了兩天。既不曾住院,也沒告知任何人,就立馬投入工作。沒有姜文的“指手畫腳”,他顯然更加自主,但勞動量也似乎變得更加鋪天蓋地。
就這樣,當《理髮師》拍到進度五分之四時,事無鉅細事必躬親的陳逸飛,再也堅持不下來了,幾乎毫無徵兆地倒下。被送到上海華山醫院搶救三天後,消化道大出血的他,最終在2005年的4月10日早上,停止了生命時鐘的轉動。他是真正的壯志未酬,也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撒手人世,空留餘憾在人間。
據說,當姜文聽到陳逸飛病逝的訊息時,也很悲傷。他關掉了手機,讓資訊轉到了移動秘書檯,足有一週沒走出房門。後來,有知情者坦言,兩人從“昔日好友”到“反目成仇”,其實能有多少怨多少恨呢,無非是性格的衝突、對做事情的同樣較真而已。“性格即命運”得到了更鮮活的詮釋,只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生前和他創辦的雜誌
2003年05月,正為《理髮師》開機而奔忙的陳逸飛,曾面對記者有力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我是一個理想主義的人,不論拍電影也好,拍廣告也好,我都希望做到最好!”當此之時,似乎一切結局與宿命,都已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