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蘭家和我家捱得比較近,她家和我家關係也比較好,有時候出了事也會相互幫襯。
我是家中所有人最小的,在家裡上的小學,她當時和我一個班,小蘭生的不算漂亮,但屬於耐看那種型別,越看越好看。
我們在鎮上的小學讀書,一直從一年級讀到了六年級。
和我們家不同,小蘭的母親有精神問題,她每次都總是會站在那條小道上大喊“我爸爸回來了”,她認不得別人,只認得到小蘭她爸爸,其餘人靠近,她也會驚恐地躲開。
據我的奶奶所說,小蘭的母親是她父親從外面撿回來的,因為她父親實在是討不到媳婦兒了,那年頭,農村思想還不開放,傳宗接代還是很重要。
她的父親當時已經有五十幾歲了,和我的爺爺一輩,我還要叫他一聲大爺,頭髮卻已經差不多花白,面板皸裂黝黑。按輩分來說,我還要叫小蘭一聲姑姑。
我家雖然不富,但也不窮,也還過得去,但小蘭家裡就不是這樣了。
她家除了她,還有兩個妹妹,最小的才三歲,她每次放學回家,除了寫作業,還要去打豬草餵豬,餵雞餵鴨,燒火做飯,照顧母親,每到農忙時節,可能有時候還要下田插秧,上山挖土。
因為是在農村,她當年在我心中可謂一個全能王。
我家沒有電視,她家反而有一臺,每次我去她家蹭電視看的時候,她也總是在忙這忙那,桌子上散鋪著作業,還有玉米粒,簸箕,各種待洗的髒汙的衣物。
正屋旁邊就是豬圈,一進屋,總會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臭味飄來。
那時候她的奶奶總是坐在門檻,一臉和藹地弄著針線。
我是個男孩子,雖然也要上坡下田幹農活,但家裡也只有一個妹妹需要照料,自然而然,我在全班排進前三,她卻總是最後幾名,甚至有幾次還被請家長。
她爸也沒說什麼,只是不斷地解釋,一臉惶恐,我也不知道她回家後發生了什麼,只是後來她成績還是有所提升,但我看見他父親忙碌的身影更頻繁了。
小學裡,她那時很努力,上課認真,而我則是無比隨意,兩相對比,雖然成績不算太好,她也還是渴望學習知識。
後來小學畢業了,我準備去市裡讀高中,她仍然還是留在了那座小鎮裡,無他,無錢無人無成績,她只有在那座鎮中學裡繼續唸書。
走的那天是個清晨,她站在小道上看著我,一隻手拿著鋤頭,一隻手揮手作別,她的媽媽往家盡頭走去,懷裡抱著孩子,邊走邊高喊“爸爸回來了”。
而她的爸爸,正從火炮廠回來,手裡拿著鋤頭也準備下地。
滿臉風霜,頭髮花白,臉色滄桑,面板黝黑。
等下一次回鄉的時候,已經是在一兩年後了。
我回去那天,她依舊站在小道上,拿著鋤頭回去,大中午的,太陽很毒辣,我穿著白色的休閒服,黑色的運動鞋,她穿著髒汙的衣服,揹著揹簍,揹簍裡裝著玉米,腳步蹣跚。
我連忙走上前去幫她扶好,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眼裡卻只有陌生和不熟悉。
好像某段記憶,在風吹日曬下,最終逐漸褪色,再不復原樣。
小蘭依然在讀初中,和我同樣的初二,那個暑假,她的父親眼睛在火炮廠不小心戳傷了一隻,只好去到了市醫院。
不僅如此,在這兩年裡她母親又生了一個男孩。
她獨自一人照顧兩個調皮的妹妹、年幼的弟弟,還有精神紊亂的母親。
暑假很短,我接爺爺奶奶去了市裡,她爸爸回來,還從我家討了幾塊土去種。
兩年不見,她父親臉上皺紋遍佈,背更加彎了,頭髮更白了。
時隔兩年,似乎一切都沒邊,又一切都沒變。
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條水,山水仍在,只是物是人非,世事變化。
往後,我就很少回去了,每次回去也是有事情,基本剛回就走。
很快,我從初中畢業考入了市裡的重點中學,高一的那個暑假,我再次回了一趟家鄉。
我猜想她可能上了某個職高,小鎮不算偏僻,和縣裡也算聯通。
我去她家看了看,不可思議地是,她母親又生了一個男孩,當時正坐在板凳上哺乳,當時火炮廠因為存在汙染環境問題,關門了,她的父親失業了,只好在地裡忙活。
當時她父親已經六十歲了,他給我拿了一把花生,雙手顫顫巍巍,上面滿是黑色的汙泥。
小蘭看向我的眼裡已經沒有了什麼光,生活的重擔早已把她的稜角和理想磨平,她沒去職高,而是在家裡幫活。
她的妹妹上了小學了,要錢。
只是她的臉上也憂愁遍佈,手上還拿著簸箕篩玉米,玉米灰揚起,塵土飛卷滿面,她也毫不在意。
依舊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臭味傳來,縈繞在我鼻尖,縈繞在,這不大不小的木屋裡。
過年的時候我回去了,恰好她的奶奶九十大壽,她家幾個長輩合計辦了一次宴會,那是我見過的,她為數不多的露出的微笑。
那笑容依舊如我記憶中那樣,似乎青春仍在,還未逝去。
過完年,她奶奶被接走了,我也重新回到了市裡。
不過好景不長,她的奶奶因為一次摔傷,再也沒有醒來,我那次也隨著家裡長輩回去幫忙做酒席。
這是我家鄉的一個傳統,一家要做酒席,則請其他家來幫忙。
我們剛下車,正好看見載有她奶奶靈位的車子到了她家門口,她呆呆地望著,眼睛裡蓄滿了淚水。
世事如常,不過如此。
後來我聽說鎮裡給她家蓋了一套房子,朱牆黑瓦,看起來終究氣派了幾分。
她的母親在機緣巧合下找到了自己的親家,得到了一些救助。
只是這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至於她,聽說在一個工地裡搬磚,後來找了一個外地人嫁了。
再之後,我也就不曾聽聞她的訊息了。
只是感慨,她當年那和我一樣明亮的眼眸裡,散發出的希望的光芒,終究還是磨滅在了滾滾紅塵裡,命運,也終究沒有選擇她,她也終究沒有掙開命運的束縛。
世人皆想黑馬逆乾坤,但有時候生活的重擔,命運的無情,也總是讓人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