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城市,冬天格外難熬。
可依舊擋不住,我從小對冬天的喜歡。
印象裡,兒時的每個冬天冷得特別厲害。
那會兒,已是寒假,
夜裡的風颳得和鬼叫似的,
窗戶被拍得發出緊迫的響兒。
我把頭埋在被子裡,因為缺氧,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聽見我媽走過來,
她伸進被窩裡,摸了摸我的腳,自個兒嘮叨起來。
“這尼瑪睡了半天,腳還冰得像鐵。”
於是喚我起來,墊一層電熱毯。
只不過,我好似睡不得這玩意,上火得厲害。
睡了一週不到,便爛了嘴角,嗓子也開始疼,偶爾還會流鼻血。
我媽就罵罵咧咧的,
說我這賤命真是享福都是受罪。
我冬天有賴床的毛病。
不是有人推搡,我能從天黑睡到天黑。
早晨我媽則煮一碗臘肉面端在我床頭,
把我從被子裡揪起來,打一杯溫水,讓我漱口吃飯。
她一邊這麼慣著我,一邊罵我嬌生慣養,
說是皇帝也沒這個待遇。
我慢吞吞的坐起來,身體被被子裹住,只露出一個腦袋來。
膝蓋上墊一本厚書,慢吞吞的吃臘肉面。
臘肉是自己醃製的,怕人偷,不敢放出去曬。一直放在廚房裡掛著,地板上被滴著厚厚的油。我媽也不生氣,反倒是得意洋洋誇自己買的肉好。
要吃它時,則現割上一塊兒,用溫水沖沖外面的灰塵,切片放鍋裡炒出卷兒,一壺開水倒進去,麵條煮軟了滴些香油便能吃,鹽都不用放。
那時,我媽已經忙活了好久。
家裡的水管被凍住了,她一大早拎著壺開水去解凍。回來時,臉上掛著一幅古里古怪的笑,說是用開水把水管子給澆炸了。
我說,那怎麼辦啊。
我媽說,還好先用鄰居的水管子試了試,咱們家的還好好的,等我搭點溫水再去。
外面若出了太陽,我是會在中午起床的。
我媽總會把我裹得嚴嚴實實的,她總是怕我冷。
厚重的襖子一直拖到膝蓋,裡頭的毛衣一件件的疊著穿,夜裡脫衣服,能看到藍色的靜電。
兩條秋褲,套一條毛褲,外搭一個厚絨褲。
襪子也要穿兩層,得把秋褲扎住,才算索住了熱氣。
穿上這一套,老有一種摔倒了會彈起來的錯覺。
我則滿大院溜達,聽到鞭炮聲就擁過去。
向人打聽清楚購買途徑,再買上幾盒。
從塑膠瓶炸到水缸,挨個測試威力。
走到小夥伴門口,點上一個。
都不用敲門,他們聽到聲響自然會出來。
我們則跑到人多的地兒,偷摸往地上扔一根,看著被嚇得花枝亂顫的姑娘哈哈大笑。偶爾也遇見彪悍的婦女,揪著我們領著說要去找家長。
寒假作業是一定會在過年前寫完的。
管他對的錯的,老師也不會檢查,填滿了就行。
煩的就是練鋼筆字和寫書法,
為了能少些點兒,十幾頁的字被撕去五六張,
還做賊心虛的掂量掂量,怕搞得太明顯被老師發現。
臨過年的頭半個月,是我媽最快樂的時光。
因為那也是我家小店最賺錢的時候。
菸酒副食,玩具文具,供不應求。
就連躺在貨架上都生出灰的保健品,也有了出路。
快被陽光曬壞了包裝的昂貴白酒,也找到自己的主人。
平日裡看著有模有樣的大人,突然格外謹慎,把酒拿過來看了又看,反覆確認是不是真貨,說是拿著送人。
反倒是以前坐我家店裡蹭電視看的農民工要爽快得多。他們還上灰色的西裝,裡頭有個顏色突兀的毛衣,人造革的皮鞋擦得逞亮。可能是難得底氣十足,聲音也變得響亮,白酒一買就是一箱,香菸一拿就是一條。
我媽也難得對他們喜笑顏開,以前都是找藉口往外趕,這會兒把自己的靠背椅都貢獻了出去,讓他們慢點兒選。
年三十的下午,小店才關門。
我媽很是忙碌,因為要趕去婆家吃年飯。
街對面的髮廊,難得恢復成了正經行業,我媽過去盤個一次性的頭髮,噴很多很多的髮膠,再從衣櫃裡換上早就準備好的呢大衣。
最後再去她的親姐妹那兒蹭化妝品。
我媽磨蹭了一個小時,口紅塗的像是要吃人,粉底把臉上的痣都蓋成了灰色,眉毛黑得像我語文寒假作業的毛筆字。對著鏡子看了又看,偶爾還會傻笑一下,自言自語的說,我打扮一下還是蠻漂亮的嘛。”
年飯其實永遠就那麼幾樣。
大部分都是蒸菜和早就準備好的油炸食物。
粉蒸肉,蒸扣肉,蒸魚糕。
炸丸子,炸藕合,炸春捲。
搭配點爆豬兒,滷牛肉,滷豬舌,下酒。
桌中間留兩大空檔,用來放“看魚”和排骨蓮藕湯。
“看魚”只能看,不能吃,從年三十放到元宵節。
藕湯是小火燉了一個下午的,得買七孔的才燉得爛,嘴唇一抿,藕就癟了,掛著些拔絲。排骨的油星子是不撇的,老一輩的人說這樣才香。
大人們圍在桌前,喝著點兒平常捨不得的白酒。
每有一人要抽菸,就給身邊的人散一圈。
任由那人說“我有我有”,也一定要人收下。
待小孩子都說自己吃飽了,離了桌,
他們的世界才剛剛開始,
從國家政策聊到鄰國曆史,
彷彿世界的走向都被他們拿捏住了。
他們的妻子也早早下了桌,
倚在不遠處的廚房門口磕著瓜子,眼裡關心一下桌上人的動向。
偶爾過去收個盤子,或是問要不要熱個什麼菜。
總會有個人說,“你們少喝點兒啊”,然後被自己丈夫一眼瞪過去。
但她們依舊能保持著歡笑。
小孩子圍坐電視跟前,抓茶几上的堅果或奶糖吃。
抱一大瓶的可樂或雪碧,給自己猛灌。
主人大氣的家庭,能吃到開心果和巧克力。
普通家庭只有花生瓜子,偶爾能吃到兩個酥糖就不錯了。
熬到有些困了,長輩們則開始發紅包。
我很懂事,知道有些錢是走個過場,大姨給我多少,我媽就得給表哥多少。和這種關係的親戚拜年,我都不是太熱情。
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我特別積極。
又是捶腿又是捏背的,包得厚,
我還能趴在地上立馬磕響頭。
我媽總是笑我是個財迷。
等回去的路上,她會把壓歲錢全部收繳。
最後給些碎銀子我,說是拿去買點兒鞭炮。
好似,日子停在這兒,就沒有什麼煩惱。
往後的許多年,都覺得冬天失了點兒味道。
今年想過個不一樣的冬天,
若是想,它就應該會不一樣吧。
得在有積雪的早上,去留下第一批腳印。
中午去曬最溫柔的太陽,
捧一杯熱咖啡,在晚上看著萬家燈火。
還有火鍋啤酒麻辣燙。
要燉一鍋羊腿,一邊吃肉,一邊喝湯。
我襖子的口袋很大,
可以裝下兩隻牽起的手。
我的脖子也很暖和,
能承受一個冰冷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