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王安石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令天地都為之皺眉的人。
他同孫悟空大鬧天宮一樣,把天地攪得個天翻地覆,觸怒了權貴,得罪了好友,也讓天下老百姓怨聲載道,總之,他幾乎與天下所有的人都槓上了。
但偏偏這樣的人,竟然還有一位知己。這個人,偏偏與王安石性格截然不同。作為講究四平八穩的中庸派,其文平正中和,是唐宋八大家裡最不起眼的曾鞏。
文人始相逢
那一年,王石21歲,曾鞏19歲,兩人於赴京趕考途中相識。因同是江西撫州人士,又帶親緣關係,故而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兩個年輕的書生暢談國家軍事弊端,儼然指點江山的姿態。
當時文人之間流行互贈詩作,曾鞏給了王安石一幅自作,希望予以指教。
王安石看也不看,抓著曾鞏的肩膀說:“詩作之事暫不談,且先暢飲兩杯如何?
兩人喝得盡興,方才依依不捨道別,
待清晨酒醒,王安石方才想起昨日之事,趕緊攤開曾鞏的詩作:
憶昨走京塵,衡們始相識。
疏簾掛秋日,客庖留共食。
……
寥寥孟韓後,斯文大難得
……
曾鞏把王安石比作孟子韓愈之後的文壇巨匠,給足了王安石面子。
王安石亦是投桃報李,寫下了: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鬥。
在互贈詩文中,他們深深為彼此的文采則所折服。
如果這尚屬於文人之間互相吹捧,算不得名副其實,那以後所發生的事,則完全是知己所為了。
人生難得是知己
王安石地點很高,第一次應考便是第四名。
初登職場的他在揚州實習期滿後,放棄了去京城做官的館職考試機會。
這以後,他又多次申請到地方歷練,多次置回京述職於不顧。
這一歷練,便是十多年,為地方做了不少實事,也積累了實踐才幹。
王安石自然有他的想法,與其當一個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京城閒職,不如把青春揮灑在地方。
他是不慌不忙,但曾鞏可著急了,不敢閒著。作為一個屢試不中的落榜生,他多次向歐陽修,蔡襄等大佬推薦王安石,說此等經天緯地之才不可屈居於小地方當個小官,虛度年華。
他在推薦信裡不厭其煩說的是:不願知於人”、“如此人,古今不常有”、“其有補於天下?
春秋時齊王要重用鮑叔牙,鮑叔牙竭力推薦他那位名聲不太好的朋友管仲:“要治理國家,用我即可,但若要稱霸天下,那非用管仲不可。”在他看來,管仲是大才,是佐王成為霸主最重要的人。
而在曾鞏看來,王安石就是管仲級別的大才,非常人可比。這種人不用,是國家的損失,更是天下的損失。
更重要的是,他明白,王安石現在雖然身在小池,但素有青雲之志,而小池所為,遠遠不能盡其才幹,實現其人生價值,他覺得,王安石是可以入則為相的。
為了給王安石提供更廣闊的舞臺,作為好友的曾鞏,不遺餘力地利用僅有的一些關係幫助王安石開啟知名度。
他們兩人,一個愛惜人才,為了友人的前途盡心奔走,另一個呢,則是不惜臉面,為了友人的清白力挺到底。
1047年,即慶曆7年,彼時的王安石還在鄞縣做小官。適逢曾鞏之父去世,民間謠傳曾鞏未曾奔喪,是為大不孝。
自漢“以孝治天下”以來,到了宋朝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孝的罪名足以讓一個讀書人身敗名裂。
王安石心急如焚,寫詩云:挾才乘氣不媚柔,群兒謗傷均一口。吾語群兒勿謗傷,豈有曾子終皇皇。
意思是:我警告你們,不要再胡說八道,你們以為這樣就嚇得到曾鞏嗎?
王安石為了友情與謠言宣戰,為曾鞏出了出了一口惡氣。
曾鞏雖然位唐宋八大家,但名氣遠不及王安石,王安石一向自視甚高,在與曾鞏的詩文互贈中,卻儼然是一枚小迷弟。
他有一首詩作,很長,擇其中一部分看:
吾少與莫合,愛我君為最。
意思是:從小就很少與人交往,只有你曾鞏待我最好。
接下來,翻譯過來,說的是:
你是高山,我便是灰塵。你是洪波,我便是溪流。在你的面前,我就是低到塵埃裡。
這是張愛玲所說的,低到塵埃裡開出的花嗎?
你能想象,這還是那個“天變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恤”王安石嗎?
王安石在外地任職,鞏曾寫下了:一晝千萬思,一夜千萬愁。
久久未見曾鞏,王安石寫下了:遙遙西南星,夢想與君會。
你能想象這是一個一直以冷峻理性示人的王安石嗎?原來王荊公也有放下手段,有火熱和溫情的一面。
人以群分,物以類聚。讀書人相交,除了文學上的互相欽慕,更注重道德品行,注重意氣相投。
曾鞏曾經寫下了《懷友書》,對初出茅廬的好友進行了勸誡,還把這份書複製一份,以便彼此監督守約。
兩人都是學者型人才,對所學都是力求格物致知。
曾鞏侍奉自己的繼母很孝順,對四個弟弟和九個妹妹的教養也很用心。
而王安石也是以孝聞名鄉里。父親去世後,雖然家中兄弟眾多,但奉養祖母,母親及寡嫂的重擔,主要也是王安石承擔起。
青年時代的王安石,常常沉浸在堯舜之道,先賢們的諄諄教誨中,立志做番大事。
而普天下多數讀書人也對宋真宗的勸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深信不疑,不遺餘力的只顧升官發財。
曾鞏,雖然性格恬淡寡欲,不似王安石那樣熱烈執拗,但從政上,絕不是為高官厚祿而來。這一點上,與王安石對朋友的道德準則要求一致。
他跟王安石一樣,都是實幹型人才,都在地方上常年做著興修水利,勸課農桑之事。
鑑於王安石天生的孤獨固執氣質,一般人難以與之相融,而曾鞏的溫和正直,對王安石而言,恰恰是一劑撫慰良藥。
友誼小船在改革的浪潮中幾番沉浮
平淡的日子裡,兩人你來我往,友情日見深厚。
但到了王安石開始那場轟轟烈烈的改革之後,一切就變成了友人之間的考驗了。
曾鞏大老遠,不辭勞苦的來到王安石面前,苦口婆心的勸說:“須教化日久,方才行改革,此不易之道也。”
意思是勿操之過急,慢慢來,十年八年以後再說。
王安石正是熱血沸騰之時,豈能聽得進去,說了句:“你知道嗎?北宋朝廷,北宋人民即將破產了。”
接著,他按下好友坐下,給他算了一筆帳:
太宗皇帝時,國家尚有結餘。短短二十年,到英宗皇帝時,總收入是11613,總支出已是12343……
曾鞏目瞪口呆,拂袖而去。
文人斷交不出惡言,兩個昔日的好友就這樣漸生隔閡。
在曾鞏看來,延緩改革之事,不僅是為朝廷著想,也是為了王安石的名聲考慮。
如果改革稍有差池,民眾的唾沫會將王安石淹死。人頭落地,家族牽連暫且不談,王安石在史書上又會留下什麼千載罵名?
自古文人把身後名看得很重要,曾鞏覺得痛心又委屈。
王安石那邊,同樣也是委屈加憤怒:旁人不理解我就罷了,可你是我平生唯一的知己,哎,道不同不相為謀!
雖然兩人心生芥蒂,來往漸少。但也並非如外界傳言的始合終暌。
後世有人考察,兩人“書問之頻,相知之厚,書文但見二家集中。”
王安石雖然崇尚商鞅的法家之道,但骨子裡仍然是儒家學派,王安石在經濟財政的大刀闊斧,只不過是一個讀書人積極入世,將夢想付諸實踐。
曾鞏更不用說了,淳儒一枚,踐行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在實現國家強盛上,兩人方式不一,緩急不一,但目標一致。
因為政見上的不同,王安石雖然身居高位,但變法後的12年間,他並未提拔曾鞏。兩人僅是在各自崗位上各司其職,僅此而已。於公於私,對王安石而言,這其中的選擇可謂多麼艱難,即使他深知曾鞏不是追名逐利之人。
而回顧曾鞏所做之事,是完全對得起王安石。他對免疫法,保甲法,興辦太學等是積極支援的,對其他的變法內容,雖然不贊成,但也是竭盡所能改進,以減少王安石政策上太過嚴苛急促所帶來的隱患。
對王安石的不提拔,他沒有介懷,只是身體力行地做著該做的事,在王安石身後修修補補一年又一年。
曾鞏深知,王安石同他一樣,都是為了大宋。只不過,王安石看重的是很遠很遠的未來,他他更關心的是眼前。
曾鞏擔心著遠在京城的老友,整日為他提心吊膽。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這一切,可能王安石並不太瞭解,他成了天下第一忙人。
王安石獨當一面,與年輕的神宗皇帝投入到改革的洪流之中,兩次拜相,又兩次罷相,人生起起落落,最後卻眼看著冒著天下之大不韙,來之不易的改革成果被司馬光之人一一破壞。
他騎著小驢任其走,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改革家。雖然他仍然心懷天下,但身體精力早已不允許他再有所作為。唯有淡泊心志,看庭前花開花落。
他時常想起當年同他秉燭暢飲,抵足相談的曾鞏。
1083年,當他得曾鞏病重,即刻乘舟前往江寧府,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老友。
昏黃的燭光下,病榻上的老人早已病入膏肓,所剩時日不多,時常昏睡中。
王安石步履蹣跚地走到床邊,這一刻,他才驚覺自己也是垂垂老矣了。
他端茶送水,噓寒問暖,想說話時,大多數只能自言自語。
曾鞏早已沒有力氣說話,唯有用枯井般的眼睛望著王安石。他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也捨不得離開在自己離開塵世之前看望自己的好友。
這樣的情形,讓人不禁想起兒女情長的一句話: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曾鞏想跟他說:“介甫兄,你的變法,有些,經過變動,其實我還是實施的”
王安石是聽不到了,只是靜靜地回想著他們的往事。
這一刻,兩個好友彷彿又找到了當初的感覺。
曾經的兩人,一起赴京趕考,一起當朝為官。即使政見不同,天各一方,再相聚,依然是情深義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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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知己叫王安石與曾鞏
分類: 文化
時間: 2021-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