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上開遍映山紅——我的祖父王尚和的故事
我的祖父叫王尚和
字景明,1894年出生在桃花山小石橋,1927年加入中國工農紅軍,並在中共石首中心縣委書記李兆龍的介紹下加入中國共產黨。1927年至1933年之間,他與賀龍、周逸群、段德昌、李兆龍、李恆久等革命家南征北戰、出生入死,先後擔任紅二軍團流動醫院院長(正團職)、紅二軍團大隊長、師參謀長和副政委(副師職)以及中共竹山縣縣委書記等職。
(一)
1928年2月初的一天下午,寒風刺骨。一個由湘西北特委負責人周逸群、賀龍參加的有關荊江兩岸年關暴動的軍事會議,在桃花山陡嶺子羊石屋舉行。
參會人員到齊後,賀龍站起來環顧四周,指著東北角上一個高大威武的陌生面孔問:“這位同志,你叫什麼名字?”
被賀龍點名的大高個子就是我的祖父王尚和。聽到賀龍詢問,祖父響亮地答道:“我叫王尚和,字景明!”
賀龍笑呵呵地說:“聽你們石首縣委書記李兆龍說起過你,聽說你讀了不少書,文武雙全。現在的鬥爭非常殘酷,我們要堅定革命信心,希望你為革命多作貢獻。”
“是!”祖父答道。
陡嶺子會議之後,賀龍親自指揮石首農民革命軍襲擊華容三郎堰、墨山鋪等地的團防。賀龍他們在石華堰王家祠堂的一個農民家(我家的隔壁)裡召開了幾次策劃會議。
對王家祠堂這間經常開會的堂屋,祖父有著深厚的感情。1927年秋季的一天,就在這間堂屋裡,祖父舉起拳頭,站在鮮紅的黨旗下進行了莊嚴的入黨宣誓。
當時,祖父激動不已。一方面,中心縣委的兩位重量級人物李兆龍、李良耀參加了自己的入黨宣誓儀式,祖父感到無尚光榮;另一方面,是在自己家所在地王家祠堂舉行入黨儀式,格外有一種神聖感。
在襲擊華容三郎堰、墨山鋪等地團防的戰鬥中,祖父衝鋒陷陣、勇敢殺敵,多次受到賀龍、段德昌的表揚。此後,我祖父跟隨賀龍、段德昌、李兆龍等人輾轉湘鄂西,先後到過監利、洪湖、沔陽、華容、臨澧和賀龍的老家桑植,最遠還到過巫山、巴東、武峰、長陽等地。
周逸群犧牲後,段德昌成為洪湖蘇區的主要領導人。而祖父也成為了段德昌的得力幫手。在兩年多的時間裡,祖父與段德昌並肩戰鬥、形影不離。祖父敬重段德昌卓越的軍事才能和領導藝術,而段德昌也誇獎我祖父思維縝密,善於應對各種複雜局面,且能獨當一面,所以處處對祖父委以重任,先後任命他為紅二軍團某團參謀長、獨立大隊大隊長。部隊打到鄂西保康時,祖父已經是師副政委了。
1932年上半年的一天,粉碎第三次"圍剿"戰鬥即將打響,紅二軍團進行了一次戰前動員。段德昌軍長大聲說:“現在,請師副政委王尚和作戰前動員!”
面對數千人,祖父作了一次激情洋溢的演講。他從紅二軍團的歷史使命,講到無產階級的前途;從每一個參戰將士肩上的重任,講到窮人翻身當家作主人的美好生活;從建立各級蘇維埃政權、打倒國民黨蔣介石、推翻一個封建主義的舊制度,講到建立一個和平民主的新中國;……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粉碎第三次"圍剿"的戰鬥打得非常慘烈。由於當時武器彈藥十分缺乏。很多戰鬥打響之時,紅二軍團都用了一個戰術:找來一些洋鐵桶,在裡面放上很多爆竹,爆竹劈里啪啦一響,營造一種戰鬥激烈的氣氛,嚇得敵人屁滾尿流、抱頭鼠竄。最終,戰鬥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段德昌率領紅九師取得了龍王集、文家墩、新溝嘴三大戰鬥的勝利,共殲敵一萬多人,繳獲槍支一萬餘支。此後,湘鄂西根據地軍民送給了段德昌"常勝將軍"的美名。
敵人的第三次"圍剿"被粉碎後,段德昌對賀龍對說:“我們紅二軍團的流動醫院,隨著部隊南征北戰,人員流動性大,又缺醫少藥,必須派一個辦事果斷、有勇有謀的人擔任院長。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崗位。王尚和讀了很多書,又積累了豐富的作戰經驗,我推薦他擔任院長,您看行嗎?”
賀龍笑笑說:“你推薦的人不會錯的。就按你說的辦。”
就這樣,祖父成了紅二軍團流動醫院的院長。
(二)
流動醫院的性質就是流動,流動的範圍涉及到整個湘鄂西,監利、洪湖、沔陽、華容、澧縣、桑植……,最遠時到了巫山巴東。總之,戰鬥打到哪兒,紅軍醫院就在哪兒,沒有一個固定的地方,還經常受到敵人的騷擾,醫生護士有時候也不得不拿起武器參加戰鬥。遇到大的戰鬥,傷病員多,戰地醫院有時候人滿為患。那個時候,傷病員分兩種:一種是輕傷,治癒後重返前線,增強部隊的戰鬥力;一種是重傷,經過初步治療後發放路費送回老家,或者留下一點費用安置在老鄉家裡繼續療養。
一天,一場激烈的戰鬥之後前方送來六個傷員,我祖父一一作了安排。當他來到最後一個傷員身邊時,他驚呆了:“在先,你怎麼也受傷了?”
這個傷員叫傅在先,和我祖父都是桃花山小石橋的人,比祖父小16歲。由於家裡窮,傅在先從小放牛,1927年參加農民協會,第二年任暴動隊小隊長,1929年10月編入鄂西遊擊總隊江南遊擊大隊,任班長。
他鄉遇故知,兩個老鄉在紅軍醫院裡相遇,不知有多高興。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三)
在1933年的"肅反"運動中,有不少優秀共產黨員被誤殺。祖父在任紅二軍團某師副政委時,有一天被夏曦的代表“約談”。他被兩個人押進一間小屋子裡:“你老實待在這裡,馬上有人來和你談話。”說完,兩個押他的人“哐”一聲把門反鎖上。我祖父回頭一看,只見一位戰友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他隔著窗欞往天井裡一看,一個彪形大漢正在一塊大條石上“嚯嚯”地磨一把大砍刀。他回過頭來問那位被綁的戰友:“他們要幹什麼?”
被綁的戰友一腳踢在我祖父的大腿上:“他們要砍你的腦殼,快跑!”
祖父嚇出一身冷汗,朝著被綁戰友用嘴指引的後窗破窗而出,飛一般地逃到深山裡,算是躲過一劫。
剛剛逃出虎口的祖父,又遇到前面一場激烈的戰鬥。祖父心想:與其死在自己人刀下,不如死在敵人的槍下。於是,他義無反顧地參加了戰鬥。
戰鬥進行得異常慘烈。我祖父帶頭衝鋒陷陣,他的胸部被敵人的子彈打中,肺部被擊穿,身上6處受傷,右大腿的骨頭也被打斷,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
後來,幸遇一個當地老鄉劉大娘老兩口挽救了他的性命(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祖父還派我父親到當地尋訪恩人,因為老兩口已經去世而未遇,給我祖父留下非常大的遺憾)。傷愈後,祖父與自己的隊伍徹底失去了聯絡。那時候,當地“捉拿王尚和”的通緝令,街頭巷尾、地頭田邊貼得到處都是,鋪天蓋地。於是,我祖父隱姓埋名,喬裝打扮,穿著一套破破爛爛的衣服,臉上塗著黑黑的鍋底灰,戴著一頂破草帽,討米要飯,歷經數月,最後流落到了湖南南縣,以“洪景明”的身份到南縣最大的地主楊寶林家當管家。
為什麼叫“洪景明”?首先,我祖父本來就是字“景明”,只是這個“景明”沒有多少人知道而已;第二,在他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一直都是紅軍的一員,“洪”與“紅”同音,表明自己革命到底的堅定意志。
楊寶林家不僅有糧田千頃,而且還有造酒作坊和軋花作坊等好幾家加工企業,富得流油。由於我祖父讀了很多書,人又精明能幹,管家當得風生水起,深得財主楊寶林的賞識。
1937年8月,“西安事變”之後,國共第二次合作,形成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那時候,國民黨也不再追殺我祖父了。
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風雨之夜,他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南縣。幾經輾轉,終於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桃花山小石橋……
回到老家,除了春耕夏種、秋收冬藏之外,他成了整個王家祠堂最愛管閒事的人:誰家婆媳不和,誰家兄弟不睦,哪個地方鄰里有糾紛,村裡的哪些幹部們有矛盾,只要他出面,立馬處理得妥妥貼貼。祖父德高望重,整個村子裡沒有一個人不敬重他。
在祖父的骨子裡,共產主義信仰至死不渝。如果有誰出言不遜說共產黨的壞話,他會和人家拼命!他經常教育子孫後代:好好讀書,遵紀守法,聽黨的話,以後為國家多做貢獻……
回鄉以後,祖父從不對人提起跟隨賀龍鬧革命的那段歷史。有一次,年輕的村黨支部書記對他說:“王爹,傅老那麼大的官都來看你,王尚榮將軍也派他的弟弟來看你,聽說你在紅二軍團擔任過很多職務,戰鬥中負傷差點連命都丟了,說明你對革命有過重大貢獻。你為什麼不到政府部門去找一找?說不定還能要到很好的待遇哩!”
祖父搖了搖了頭說:“找什麼呢?不但不能為政府分憂,還要找政府的麻煩,我王尚和不是這樣的人!”
祖父從不居功自傲的高貴品德,在鄉里傳為美談。
1975年初夏,祖父以81歲的高齡謝世。工農大隊黨支部書記請示了桃花山人民公社黨委的主要領導之後,為祖父舉行了高規格的追悼會,大隊黨支部書記致追悼詞。整個葬禮隆重而莊嚴,四面八方前來弔唁的人們摩肩接踵、絡繹不絕,送葬的隊伍逶迤幾里路長。
不知是上天有意安排,還是無意巧合,路邊電線杆上的高音喇叭裡播放完《十送紅軍》之後,又唱起了《映山紅》:
夜半三更喲盼天明
寒冬臘月喲盼春風
若要盼得喲紅軍來
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
聽著聽著,那年十六歲的我早已淚流滿面……
王升鶴 湖北荊江選礦藥劑有限公司董事長 口述
華新全 原《石首日報》總編輯 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