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雲
農曆虎年將至,在古代筆記中,關於“虎”的內容頗為不少,大致可以分成四類:一類是講虎患,即老虎吃人的種種可怖記載;一類是講“武松”,即民間的打虎英雄們怎樣用各種奇妙的辦法替民除害;一類是講虎倀,傳說中被老虎吃掉的人會變成一種倀鬼,引導著其他人到老虎所在之處供其食用;第四類最奇,說的是人會變成老虎——而這一類筆記遠比讀者想象得要多,甚至可以說是志怪筆記中的一大項。
一、諷酷吏:生不治民死食民
人變虎的傳說,在我國古代真當得起“源遠流長”四個字。西漢劉安的《淮南子》上記載:“牛哀病七日,化而為虎,搏殺其兄”,這裡的牛哀指的是春秋時期的魯國人公牛哀;《後漢書·郡國志》上有“藤州夷人”化虎的記載;西晉張華在《博物志》上說:“江陵有人化為虎。”而《齊諧記》上記載的“人變虎”是那個時期相對詳細的一篇,說的是太元元年,江夏郡安陸縣薛道詢忽然得了瘋疾,怎麼都治不好,“忽失蹤跡,遂變作虎;食人不可複數”。一年後他變回人形回到家中,當上了大官,夜裡和人聊天時,說自己“昔曾得病發狂,化作虎,啖人一年”,並列舉所食之人的樣貌和地點,誰知同坐中有個人,親戚正是受害者,“於是號哭,捉以付官”。最終薛道詢餓死在了監牢之中。
薛道詢這則筆記,一望即知,是對那些治政方式“猛於虎”的貪官酷吏的隱喻和諷刺。此類筆記還有很多,比如《唐書》上說的:“武后時,郴州左史,病化虎,擒之乃止,而虎毛生矣。”再如南朝任昉所著《述異記》上說的漢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忽化為虎,食郡民”。老百姓向他齊聲高呼“封使君”,它才離去不復來,所以當時的人都說:“無作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可見人們對他的痛恨。
按照《述異記》中的觀點,什麼樣的人會變成虎呢?“人無德而壽則為虎。”以今天的說法,就是那些“變老了”的壞人,最容易化虎。如清代東軒主人所著的《述異記》(跟前面的《述異記》並非同一本)裡說,康熙年間,廣西柳州來賓縣“有一村民,每日早出晚歸,必攜死豬羊鹿犬等物至家,以為常”。後來他的兒子要娶媳婦,需要豬羊祀神,他的老伴叮囑他最好能買到活物,見他面露難色,老伴心中起疑,“疑已前之物皆屬偷盜”,便讓兒子尾隨在他身後觀察。“至一山,見其父入巖洞中,少頃有虎咆哮而出。”兒子嚇壞了,以為父親一定已經命喪洞中,等老虎走遠了,衝進洞去,只看到父親的衣服。他退出洞去,正在困惑不已,卻見那隻老虎回到洞裡,片刻,父親衣裝齊整地走出洞來。“其子駭甚,因急歸告母。”父親歸家一看母子倆的神色,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經被他們看穿,便說“吾為汝等識破,今出不復返矣”,說完向外面走去。老伴拉著他的衣服不讓他走,被他掙脫,只扒掉他的一隻襪子。後來他的兒子在山中遇到一隻老虎,其中一隻腳是人足,“因思此虎必其父”。
康熙四十年,浙東陽縣也發生了一起老人變虎的事件。有個姓章的老太太,七十多歲了,“時時無故他出,輒數日不歸”。她的兒子不知道她去做什麼,就暗中跟隨,一直跟著她來到深山之中,走進一座土地祠,然後祠裡傳來咆哮聲,兒子衝進去一看,“見其母方踟躕變虎”。兒子大叫一聲,從後面抓住她還沒來得及變化的頭髮,緊抓不放,“母以爪傷子面”,兒子疼痛,放開了手,其母跳躍而去。兒子回到家,等傷愈以後,回到山裡尋找,“見一披髮虎前行”,後面還跟著幾隻小老虎,兒子不敢接近,悵惘而歸。
難怪那些自己摔倒反而訛詐扶助者的老人,面目總是窮兇極惡,蠻不講理,原來他們都是“變虎”的預備隊啊!
二、喻失德:詬罵母親變赤虎
不過,硬要說變虎的條件是“壞+老人”,也不盡然,事實上很多變虎的人,年齡並不大,只佔了一個“壞”字。
明代筆記《續耳譚》中講過這麼一件事:
有個名叫王三的樵夫,“素無賴”,不知怎麼混到張天師的身邊學習法術。張天師後來發現他品行不端,只教給他一點東西就趕他回家,臨走前送給他一隻布囊,囑咐他說:“使汝平生足食,在此囊中。”王三開啟一看,原來是一張虎皮,還有一道符。張三隻要披上虎皮,再念起符訣,就能變成一隻老虎。他回到家以後,每天早出晚歸,變成老虎後到處去搶掠村子裡別人家飼養的豬羊。他的妻子雖然並不知情,但見到家裡每天那麼多“收成”,心裡不由得起疑,就跟在他身後出了門,見他在一座枯井裡拿出虎皮披上,剛剛把符訣唸到一半,妻子跳下去抓住他的一隻手,“不能化”。從此王三變成了一隻三足虎,不再回家。村裡的人聽說了這件事,偶爾在路上遇到,也不怕它,只叫它的名字,它“則搖尾而去”。
明代錢希言所撰之筆記《獪園》裡,也記載了一則壞人披皮變虎的事情:
“萬曆三十三年,某縣村落有居民兄弟二人,其兄嘗得一虎皮。”此人是個地痞無賴,有一天拿著虎皮進山,在深榛草叢“四顧無人,便解衣脫帽,以身蒙皮,變形作虎”,遇到砍柴的樵夫和獨自一人的女子,便“攫而食之”,等吃飽後再脫下虎皮變成人回家。他的妻子覺察到了什麼,提醒小叔子說:“你哥哥似乎越來越沒有人性,你要小心。”其弟不信,有一天正好跟在哥哥身後上山,“行至深山幽絕,高樹垂陰”的地方,忽然不見了哥哥的身影。他登樹瞭望,看見了哥哥變成一隻斑斕白虎的全過程,嚇得魂飛魄散,回到家告訴嫂嫂。一會兒,哥哥化為人形回來了,其妻怒罵道:“你吃人吃飽了回來了?”他大驚失色,“須臾,眼角斜張,身漸起白斑色,便豎一腳,徑出門去”,從此不再回家了。
不過,跟上述變虎為患的內容不同,明代《蜀中廣記》裡的一則筆記,說的卻是上蒼用“變虎”來懲治壞人。有個名叫譙本的人,生性兇惡殘暴,有一天他回家晚了,見自己的母親站在門口相迎,就開始破口大罵她。母親說我只有你一個兒子,因為擔心你夜歸,就在這裡等你,沒想到卻捱了你的罵,說完悲傷地大哭起來。譙本滿不在乎地走開,到城牆附近坐著休息,“忽大呌一聲,脫其衣變為一大赤虎,直上城去”,直到第二天還趴在城上,人們就用箭將他射死了。
這一類筆記,事實上也是對那些為非作歹之徒、欺男霸女之輩的隱喻,他們的種種虎狼行徑,不能不讓人想到他們其實就是一些斑斕巨獸。
三、思親人:安知此虎非乃父
不過,在林林總總的“人變虎”的古代筆記中,還有一類,是親友的“變虎”,單純從文字上看來,似乎並不能在字裡行間發現什麼特殊的含義。比如王士禛在《池北偶談》中一氣兒記載了康熙二十年間的好幾個案例:“江都俞生說,曾署定番州事,親見方番司土官之母化為虎,後旬日一至家,旋入山去。又安順府陶生,有姊適人,生子矣,一旦隨群虎入山,形體猶人,與群虎隊行,趫騰絕壁,如履平地。亦數日一至家,撫視其子即去。久之漸變虎形,不復至。又八角井一農家婦,亦化為虎。”從三則筆記來看,都僅僅是對婦女化虎的平鋪直敘。
再如王椷所著《秋燈叢話》裡,提及陝西一孝廉事,他帶著僕人在山中趕路,風飆頓起,有一頭老虎搖頭晃尾地跑來,僕人嚇得逃走了,孝廉“戰慄不能移步”。那老虎來到身前,開口說出人話:“君莫恐,吾乃同年友某也。往年至此,馬逸驚墜,頓易形質,而家人無有知者,每一念及,痛心如割。知君過此,煩寄語妻孥,今已化為異物,毋庸相念,書室中有藏金數百,可掘取為餬口資。”說完又催促孝廉快走,說自己現在心地還算明爽,一旦過了午後就會獸性大發,認不得什麼朋友了。孝廉趕緊逃走,來到同年好友的家中,據實相告,“及掘地得金,始痛哭而信焉”。
對於這些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化虎”傳說,究竟應該怎樣理解,筆者以為其實大部分“源起”可分成兩種:
一種是那個“變虎”的人其實就是被老虎吃掉了,比如慵訥居士在《咫聞錄》中寫廣東一個小名阿三的少年,他在私塾上學讀書時,老師有事回家,他和幾個同學聊天,大家都說好久沒有吃肉了,嘴饞得緊。阿三說這有何難,我有辦法,然後走出學堂,過了一會兒,背了一頭死豬回來。同學們都十分高興,拿回家分著吃了。過了半年,有一天老師又外出,大家就請阿三再搞頭豬打打牙祭。“時方盛暑,館近山中,旁有土地祠”,阿三走了進去,同學們“方欲入祠,觀其所為,忽見一虎,飆然奔去”,嚇得同學們抱頭鼠竄,肝膽俱裂。很久,大家才戰戰兢兢地進了土地祠,看見阿三的衣服丟在地上,便說他一定是化虎而去了,就去告訴阿三的父親。第二天晚上,其父見到一隻老虎蹲在他家門口,“不去,亦不傷人”,便用悽惻的口吻對他說:“你若是阿三所化,就回深山去吧。”老虎曳尾而走,“由是朝來暮去,歲以為常,鄉人見之,呼名即避”。顯然,阿三第一次搞到死豬和半年後在祠堂遇害,沒有任何關係,但寫在同一則筆記裡,就會使人將二者加以聯想。
第二種是因為思念失去下落的親人而牽強附會。清代筆記《集異新抄》中寫乾隆戊申年間,貴州鬧虎患,有一天大晌午的,一隻斑斕猛虎跑到畢節一戶人家,躺在臥室的床上睡大覺,有幾千個山民將屋子圍住,卻無一人敢進去。有個獵戶出主意,說不如扒開臥室房頂的瓦,往下射箭,這時家中的主人哭著說:“怎麼知道這虎不是我父親所化的呢?”於是制止了大家的攻擊,只敲鑼打鼓地驅逐之。直到晚上,老虎才睡醒,慢慢起身走掉了。有人從城牆上窺之,發現老虎一步三回頭的,“若有戀戀之狀”——不難看出,這不過是把那些膽大妄為、闖進人家的猛獸當成親人的化身罷了。
現如今,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人變虎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但古代筆記中不絕如縷的“人變虎”傳說,倒還真是各有深意,耐人尋味啊。
責任編輯:顧明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