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介紹信來到這個牢房營地小鎮,法屬流放地,聖勞倫杜馬羅尼。這個小鎮所有的營生都是靠監獄活著的。店鋪的顧客就是獄卒,醫生,處理罪犯流放的官員。街道上那些夾著公文包的可能是替政府做事的罪犯,另一個罪犯提著籃子,可能是某個家庭的僕人。這裡監獄的大門從早到晚都開著,囚犯出入都很隨便。鎮子裡那些不穿囚服的人,可能是已經出獄,但判決裡規定他們還要在流放地待若干年。他們找不到工作,上頓不知下頓,或許正用各種劣質酒精灌醉自己。
流放地的總督和小鎮營地的監獄長盡心為我效勞。他們給我安排了一個小木屋,有個囚犯老頭負責照看屋子,還派了另一個囚犯為我打掃房間,他們都是被判終生徒刑的殺人犯,但監獄長說我可以完全信任他這兩個人。他們的確是光明磊落的好人,但不瞞大家,我每次晚上睡覺,都會把門鎖好,雖然這樣做有點多此一舉,但這樣我睡得安穩。
我來到這裡的時候,這個流放體系本身已經被判了死刑:很快法國的罪犯就不會被流放到這些法屬小島了。我也沒有義務攻擊這樣的體系或者為這個即將過時的體系辯護。我只想說,在這裡,我的確沒有見到肉體上的暴行,當然,我也沒有發現政府有任何措施把他們塑造成有用的公民。在這裡,文化,體育活動,什麼精神安康的輔助措施都沒有。也沒有圖書館,囚犯一天勞作之後,連看看書的機會也沒有,這樣的生存狀況只有性情最堅韌的人才能挺過去,這樣粗暴的流放可以把絕大多數人摧殘到只剩麻木與絕望。
當然這些都不關我的事。我要做的是講一個故事。我明白,人性,即便剋制的那部分,也無法盡知,能確定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它永遠都為你準備好了一份出其不意。
首先,我想說的是,流放到這裡的囚犯,很多都是犯了謀殺。他們都有一本小冊子,裡面記錄了他們的罪行,判決等等資訊,我翻閱了一些這樣的小冊子。想到在這裡見過的那些人,在店鋪裡忙碌,在外廊上休息,在街上散步,如果在英格蘭,犯了同樣罪行的很多人都已經被處決了,這給了我很大的觸動。我還發現這裡很多人,都很願意聊聊自己的事。
我有自己關心的重點,我花過一段時間鑽研過激情犯罪,我很想知道,一個男人到底為什麼會殺害他的妻子或女友。之前, 我總覺得只用妒忌或者尊嚴受損不能說明問題。這些囚犯們給了我一些不同尋常的答案。比如我問一個切開妻子喉嚨的木匠,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口吻如此隨便,“我們合不來”。
我給很多犯人提了很多問題,他們的回答讓我得出一個結論,這些罪行背後往往都關乎經濟:女人投向別的伴侶有時會造成經濟損失,或者他們缺少資金滿足其他慾望,受害者是他獨佔某筆財富的障礙。這才是讓他們將生死置之度外,動了殺機的主要原因。
當然,我並不是否定男人從不會因為愛被踐踏或名譽受損而去殺害自己的女人,這只是我自己的一點點體察人性的邊角料,如果說要從中提取普遍規律,我就太不自量力了。
我還花了一些時間思考良知這個主題。道德家很願意說服我們,良知主導人類決定如何行事。地獄的火焰已經很難在理智橫行的世道被繼續鼓吹,仁人志士就開始推舉良知,企圖以此來引導人類走上正途。莎士比亞說,良知讓我們都成了懦夫。小說家和各路文人雅士描述了惡人遭受種種心痛,良心遭到譴責時的煎熬,那些輾轉的不眠之夜,活靈活現,似乎因為良知,生活中的所有樂趣都被荼毒,生命變得不堪忍受,敗露和懲罰倒成了讓人幹感激的解脫。對於這些論調,我是帶著懷疑的態度的。道德家的私心,就是在他們的故事裡非要得出個教育意義。他們天真地以為,一些事只要一直說,大家就會信了。就像,他們說,罪惡的報應是死亡,但我們都明白,事實未必如此。文學創作者,一旦有了好的話題,用起來往往不去在意是否與現實相符。關於人性的有些陳述,似乎已經是眾所周知,大家都覺得是不言自明的了。這就像印象派之前,畫家都把陰影畫成黑的,印象派終於拋開預設,畫出了大家看到的陰影,我們才發現,陰影也是有顏色的。
我有時會想,良知是一個人道德感高度發達才表現出的一種心態,只有大仁大義之人才容易受它感召,而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會幹出什麼深深自責的惡行。
大家都認可,謀殺是滔天大罪,所有犯罪的人裡面,殺人犯應該最良心不安。被殺之人會陰魂不散糾纏在他們的可怕噩夢裡,對暴行的記憶讓他們飽受折磨。我一直想探究實際情況是不是真的如此。但是多次聊天下來,那些囚犯根本沒有那樣的情緒。有些人說如果回到當時,他們還是會那麼做。有幾個甚至覺得犯下罪行的那個人跟當下的自己沒有什麼關係。總之,那些行為不屬於他們控制,“年輕的時候都挺傻的”,他們說的時候還帶著輕描淡寫的手勢,或者給你一個自慚形穢的微笑。
也有一些人會說要是知道他們要承受這樣被流放的懲罰,當時就收手了,而對於被兇殘剝奪生命的人,沒有一個罪犯感到遺憾。對於死者,他們的冷漠就跟例行公事要殺的一頭豬一樣。那豈止是悲憫,那更是一種憤怒。
這其中有個囚犯的故事,我要好好講一講,因為他的故事裡的確有某種可以稱為良知的東西。
讓夏爾萬,又高又瘦,身形挺拔,黑色的眼睛很亮,一頭棕色的頭髮,帶著自然捲,很漂亮,這一切都讓他與眾囚犯不一樣。我第一次見到他,監獄長告訴我,他是被批准不用剃光頭髮,可以留長他自己的頭髮,而且由於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出身顯赫,現在在幫監獄的財務部幹活了。我問監獄長他怎麼到了這裡,監獄長告訴我,是因為殺了他自己的妻子,不過只判了六年。
第二次見到讓夏爾萬,是在路上碰巧遇見。要不是身著囚服,你會以為他是個年輕的律師正趕著去法庭。他脫帽跟我打招呼,他臉上的坦率讓人看著舒服,看上去,他的生活不只可以忍受,甚至可以享受。你要是當時遇到他,或許就是認為他就是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
讓夏爾萬知道我接下來要去聖讓牢房營,提醒我自己的東西看看,不要給那些混蛋偷走東西。聖牢房營關的是一些偷盜慣犯,造假,詐騙犯人,這些囚犯的罪行要輕得多,所以,聖勞倫的殺人犯非常看不起聖讓的囚犯。讓夏爾萬對我說這些的時候,笑得那麼真誠,迷人,他還說,我要去那裡也看看應該挺有意思的。
監獄長指定送我去聖讓的人就是讓夏爾萬。出發之前,他來到我的小木屋造訪,我請他坐坐,抽了根菸,他看到我放在桌上的書,很感興趣,他告訴我,在這裡最痛苦的應該就是沒有書看,作為一個書痴,我完全瞭解任何匱乏都不像缺書那樣難以忍受。我主動提出,可以給他幾本法文書看。我這麼做,其實也不是完全樂於助人,我很想有機會跟他聊天。
他說他會請示一下監獄長,這裡的規矩就是這樣,書的內容要被稽核。他說監獄長人挺好,應該不會為難他。他說這些的時候,微笑中透著一些狡猾,我想,監獄長已經被他摸透,他應該很清楚怎麼討好監獄長了,用點社交手段讓自己的日子好過點,確實說明他聰明。
我告訴他,監獄長對他的評價很高。他說,監獄長是個好人,他非常感激,他之前就是做會計的,也喜歡數字,監獄長就派他倒財務部門,處理數字,讓他感覺回到了之前的生活。
我問他有一間自己的牢房是不是很開心。他說是的,比起跟幾十個大男人擠在一起的日子簡直天差地別了。我提起這個,是想讓他聊一聊跟大家一起住的時候的生活。他說了一些獄卒不在時候,囚犯賭博,暴力,還有一些衝突事件。他認為那是和一群兇殘的畜生生活在一起,他說,一直那樣生活,最後都會變得一樣兇殘。
我留在聖勞倫的一段時間裡。和讓夏爾萬又見過幾次。慢慢地,斷斷續續,他的故事完全呈現了出來。
讓夏爾萬出生在一個港口城市,他從小到大,身邊總有一個同齡人,叫亨利,他們的父親都在海關工作。兩家關係也很好,他們會一起度假,一起學習,一起運動,一起備考,還一起參了軍。他們從不吵架,有彼此陪伴才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候。誰也拆散不了他們。退伍後,兩人決定進同一家公司,但是,僱傭讓夏爾萬的公司沒有僱傭亨利。
一年以後,亨利才找到工作,但是,碰上經濟蕭條,沒幾個月,亨利發現自己又成了無業遊民。
亨利是個很會享受生活的年輕人,他享受自己的閒暇,期間還結識了一個剛搬到這個城市的姑娘。這個姑娘的父親是殖民地軍隊的上尉,後來去世了,母親就帶著她回到法國,這個城市是母親長大的地方。姑娘叫瑪麗,十八歲。之前的十八年基本在東京長大。對於從來沒有離開過法國的男青年來說,瑪麗有某種異國風情,亨利和讓夏爾萬都愛上了瑪麗,這或許並不意外, 可依然是命運在捉弄人。
瑪麗也知道亨利和讓夏爾萬都愛著她,兩個男生她也都喜歡,她也享受著他們的殷勤,但旁人始終看不出她是否愛上了其中哪個。她明白亨利此時的情況沒有辦法娶她。
我問讓夏爾萬,瑪麗長得怎麼樣。
他說,瑪麗個子瘦小,身形挺好看的,灰色的大眼睛,整個人像只小老鼠。算不上美貌,但有舊時女子的嫻靜氣質,也算一種好看。她好相處,單純,不做作,讓人覺得可靠,誰能娶她是福氣。
讓夏爾萬和亨利之間沒有秘密,讓夏爾萬坦白自己也愛上了瑪麗,但先認識她的是亨利,兩人之間心照不宣,讓夏爾萬此時不能橫插一腳。
後來,姑娘終於做出了選擇。
一天,亨利在讓夏爾萬的公司外等他下班,告訴他,瑪麗答應嫁給自己了,他計劃先去找工作,一有了著落,亨利的父親就去找姑娘的母親,正式提出婚事。這對讓夏爾萬打擊不小,亨利是個性情中人,自然忘乎所以聊起了未來的打算,夏爾萬要跟著他高興的確不太容易,但是兩人感情很深, 夏爾萬心裡生不出怨恨。他知道亨利是個多麼可愛的人,瑪麗這樣的選擇順理成章。這是他獻祭在友誼聖壇前的愛情。讓夏爾萬竭盡心力想讓自己真誠接受這個結果。
我問讓夏爾萬,亨利長得好看嗎。
他說,不算很好看,有點纖弱,不過有一張和氣親切的臉。說道這裡,讓夏爾萬還怡人地笑了笑,他說他比亨利好看,真不是因為自己需要這份虛榮。
但後來亨利沒有找到工作。他父親也不能一直養著他遊手好閒,透過各種渠道,給他尋找機會。後來一個親戚說,他的公司在柬埔寨需要一個人手購辦當地的絲綢,如果亨利願意,可以拿下這個差事。
亨利父親不希望兒子久居國外,但是現在也沒有其他辦法,所以一致決定,亨利一定得去。亨利自己也不抗拒,柬埔寨離東京不遠,瑪麗會適應那裡的生活,亨利經常聽她提起東京的生活,總覺得她願意舊地重遊。但是萬萬沒想到,瑪麗說這個世上,沒有任何理由能勸動她回東方去。她母親身體越來越弱,她不可能拋下老人,再者,她終於在法國安定下來,她決心再不離開這片土地。
她體諒亨利的難處,但心意決絕。亨利沒有別的出路,只能獨自去柬埔寨。
讓夏爾萬很不願見到朋友遠行,但聽到這個轉折,意識到命運待他不薄,心底歡呼雀躍。亨利沒有五年回不來,沒有了阻礙,瑪麗用不了多久就會同意嫁給他,他社會地位穩定,受人尊敬,經濟條件也很不錯,所有的一切都會是說服瑪麗的理由。再說,瑪麗本來也很喜歡讓夏爾萬。亨利不在身邊,這種喜歡沒有理由不轉化成愛情。
當然,這一起他只能說給自己聽,他暗暗給未來制定宏偉的計劃,他再也不用壓制對瑪麗的愛了。
突然,事情又有了反轉。有家船運公司空出一個職位,亨利立馬遞了申請,看上去很可能會被接受。有個朋友說,這基本上是個板上釘釘的事了。這個船運公司是個老派企業,一旦進去,一輩子就是他們的員工了。讓夏爾萬感到絕望,更糟糕的是,他還要掩藏這份痛苦。
有一天他自己公司的領導找到他。
故事說道這裡的時候,讓夏爾萬停了下來,眼神中都是煩擾。他告訴我,接下來他要講的部分,是他這輩子幹過的一件有損名聲的事情,但他是個講原則的人,他不喜歡騙人。這件事,他也沒有對第二個人說起過。這個殺死自己妻子而被流放的讓夏爾萬接著講了他這件有損他自己名聲的事情了。
領導首先讓讓夏爾萬不要外傳他們的對話,然後開門見山,告訴讓夏爾萬,他受有意聘用亨利的船公司老闆的委託,想了解一下亨利的人品。想從他最好的朋友這裡得到一些建議,聘用亨利是否明智。
讓夏爾萬立刻明白了他的回答會意味著什麼。現在回想當時的回答,那時的那個人就不是他本人,那個人換上了讓夏爾玩萬的衣服,用夏爾萬的聲音在說話,嘴巴里出來的那些字跟讓夏爾萬完全沒有關係。
他對領導說,“我不會回答您的問題,你這是在讓我背叛朋友,我做不到”。
主管意味深長笑了笑,這種人時常高估自己,以為自己很聰明。他甚至還安慰了臉色已蒼白的年輕人,教導他,生活中,有時候會面臨選擇,一邊是誠實,一邊是忠誠。但是,該怎麼選擇沒有什麼好猶豫的,但依然會痛苦。
第二天,亨利收到信,說公司暫時不需要他效勞。一個月後,他登船去了遠東。
六個月後, 讓夏爾萬和瑪麗結了婚。這麼快,也是瑪麗母親病情加重,知道自己去日無多,想看到女兒早日安定。亨利在遠方回信,很體貼,他恭喜了老朋友。他讓讓夏爾萬放心,不要為了他內疚自責,他說他離開法國時,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瑪麗的丈夫了,他很高興迎娶瑪麗的是讓夏爾萬。似乎寫信人心情不壞。
從一開始,讓夏爾萬就寬慰自己亨利這個人性情漂移不定,很快就會忘了瑪麗。這封信似乎也這樣說明了:他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最初的一年,讓夏爾萬和瑪麗無比幸福。瑪麗母親去世,瑪麗繼承了幾十萬法郎。瑪麗生性平和,勤儉持家,無可挑剔。結婚之前,讓夏爾萬覺得性情平和這點很迷人,但隨著時間推移,他慢慢意識到,平和只是因為她缺乏激情,平和之下,並沒有藏著什麼深度。夏爾萬之前就覺得她像只老鼠,現在覺得她那種遮遮掩掩的緘默也像老鼠。她總是對雞毛蒜皮小事非常認真,讓人難以理解。還會為了根本不重要的事情忙得沒完沒了。她有一堆事要關心,那顆精明的腦袋就放不下別的愛好了。
最後,夏爾萬不得不承認,妻子是個頗為無趣的人。或許他為了她幹了那件齷齪的事並不值得。他開始想念亨利。
他也試圖寬慰自己,已經做了的事,覆水難收,當時說那段話的人,並不是自己。但還是無法平息良心的刺痛。他開始希望那天領導問他的時候,他不是那樣回答的。
然後,發生了一件糟糕的事。亨利染病死了。這是個駭人的打擊,瑪麗也為之震驚。她去探望亨利的父母,但她胃口一如既往,並沒有變差,睡眠也和往日一般香甜,這惹惱了讓夏爾萬。
讓夏爾萬覺得自己親手殺了亨利,要是他把亨利的好告訴那位領導,天知道,亨利其實有多好!亨利就可以得到那份工作,他就會還好好活在這個世上。
“我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我永遠也不會再快樂了。我真是太蠢了,太無恥了。”
他為亨利哭泣,瑪麗想方設法安慰他,她說,她父親就死在那裡。那裡天氣太差。他為什麼要去那裡。他還勸慰讓夏爾萬,說他們分開這麼久,已經變得完全不一樣,舊日感覺也找不回來了。真再見面,說不了幾句,就會覺得像陌生人一樣了。瑪麗還說,亨利還是太糊塗了,他這種人本來就不會有什麼大作為。讓夏爾萬才是心志堅定,頭腦清楚,思維縝密的人。這些亨利從來沒有。
說這些,亨利知道妻子在想什麼。她在慶幸自己當年選的聰明,讓夏爾萬是個讓人滿意的丈夫。但讓夏爾萬被悔恨折磨著,之前的痛苦跟此時此刻相比,已經不算什麼,想到自己的陰險狡詐,比什麼東西撕咬五臟六腑還要疼痛。有時工作會被突然襲來的撕扯感打斷,那種煎熬,太需要釋放。他要動用全部心力,才忍住,沒給瑪麗交代自己的所作所為。真的說出來, 妻子的反應,他也料想得到:她不會震驚,她可能會覺得這個小伎倆還挺巧妙。甚至會暗暗自得:丈夫能為她幹這麼無恥的事情。
瑪麗幫不了他。
他開始討厭自己的妻子,若不是為了她,他就不會做出卑鄙的事。而她值得嗎?這不過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只會精打細算的女人。
既然看出瑪麗奇蠢無比,他甚至也不覺得她好看了。當然,這都不是瑪麗的錯,他背叛朋友也不能怪瑪麗。他逼著自己要像開始一樣對妻子溫存體貼。他對瑪麗言聽計從,滿足妻子的願望,他努力同情妻子,包容妻子。妻子是個好妻子,這些都不假,但是亨利依然是因為她而死,因此夏爾萬恨她。雖然他對她仍舊和善,親切,寵愛,但是其實很多時刻,他都忍不住要動手殺了她。
不過這件事真的發生,幾乎是無意間的。
那是亨利死後第十個月。亨利妹妹訂婚。亨利父母給女兒辦了個派對。夏爾萬這十個月幾乎沒見他們,不太想去。最後還是瑪麗說服他,就當散散心,而且不能缺了禮節,就一起去了。
派對很熱鬧,但夏爾萬發現他們用亨利的老房間給女客人們放披肩,男客人放外套,他感到噁心。主人備了很多香檳,夏爾萬很痛苦,不停喝酒,想淹沒心裡的悔恨。亨利明亮的眼神,隨性的音容笑貌,盤旋在夏爾萬的腦海裡。派對結束回家,已經深夜。
第二天是週日,醒來已經很晚。瑪麗在床邊梳頭髮,夏爾萬揮舞著自己鍛鍊用的體操棒。看到瑪麗新剪的短髮,醜的叫人噁心,脖子上還有發茬,讓夏爾萬胃裡難受。
這時候,瑪麗嗤嗤發笑,她嘲笑亨利母親的裙子是參加他們婚禮的禮服改的,瞞不了別人,放到哪裡,她都能認出來。
這句話太蠢了,讓夏爾萬怒不可竭,他舉起體操棒,全力擊中了她得後腦勺。腦殼被打破了,兩天之後死在了醫院裡。
“沒救回來也好,反正之後我們也不可能再一起生活了,而且這件事解釋起來也麻煩”。讓夏爾萬自言自語著說了這句。
後來,警察逮捕了讓夏爾萬,雖然號稱意外,但法醫的報告並不能證明是意外,但是他們找不到動機,有證人說他們夫妻恩愛,他們對讓夏爾萬評價都很高,法庭上,讓夏爾萬也很冷靜,有那麼一刻,甚至以為判決會是無罪。但最後,還是判了六年。
讓夏爾萬說,他不後悔,自從那一天起,他不再為亨利煎熬了。要是相信有鬼魂,應該是瑪麗的死讓亨利得鬼魂安息了。不管如何,讓夏爾萬的良知不再糾纏他了。這所有之後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覺得他又可以抬頭面對世界了。
讓夏爾萬最後一次來看我時,他大致說了一下他自己的規劃,他說,他就職的公司一開始堅信他是被冤枉的,鑑於獄中表現,他還會被減刑,監獄長也很幫他,他出獄回到法國還很年輕,到時候找工作應該不會很難。他勤勉,正直,想到未來他還是信心滿滿的,他會找個地方安定下來,經濟允許,他就會結婚。經歷了這麼多,他需要一個家。
說到這裡,讓夏爾萬的目光在向遠方搜尋,像是能看到未來。他若有所思,繼續說道,“不過,下次我再結婚,我不再會為了愛結婚了,我一定是為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