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宛清流
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年味。最令人難忘的,是小時候的年味。
進入臘月之後,農事日閒,村裡娶新媳婦的、打發姑娘的喜事一樁接著一樁,鞭炮聲聲,青煙瀰漫,空氣裡的年味一天比一天濃。趕集的人越來越多,家有喜事的人家,今天趕完逢單日的集,明天又要趕逢雙日的集。家庭條件好一點的,直接帶兒女上街買時新的成衣。大多數人家,都是扯回來布料,由內當家的給家裡的大孩子小孩子手工做衣服,不管衣服的樣式如何,起碼是新衣服,和新年的整體氣氛相協調。
多少個寒冷的冬夜,為了給我們姊妹四人每人做一身新衣服,母親坐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佝僂著身子,不停地飛針走線,把她對兒女的愛,一針一針地縫進那花花綠綠的布料裡。而她和父親,過年時很多時候仍然穿著平日的衣服,他們對於過年的心思,好像只在於孩子們是否開心上。
臘月二十三一早,母親就開始在廚房裡忙開了:和麵、發麵。面發了,母親把發好的面取出來,開始在砧板上揉,揉好以後切成一個一個差不多大小的面劑。先在擀好的面劑上塗抹醬油、撒上蔥花兒、大小不一的鹽粒,捲起來,用擀麵杖輕輕擀一下,外面再包一層面劑做成的麵皮,團成圓形,擀平。所有的面劑都做成了火燒胚,先在柴鍋裡炕。半熟之後,放蒸鍋裡蒸熟,停火掀鍋。這就是我們那裡從小吃到大的小年火燒。
二十三下午,父親帶我上墳,給地下的先祖燒紙錢。夕陽西下,倦鳥歸林,村裡各家的依依炊煙慢慢散盡,母親囑咐父親放了鞭炮之後,一家人圍在一起吃火燒,喝酸酸香香的粉條湯。粉條湯裡除了有粉條,還有菠菜、豆腐、肉片呢!
二十四,掃房子。母親會讓父親幫忙,把灶屋裡的大面板搬到外面,端來一盆水,仔細地衝啊刷啊,然後在陽光下晾曬。母親還會在頭上包個頭巾,換上一身舊衣服,拿一根尾部綁了掃帚的長木棍,把廚房裡、堂屋裡,從上到下,從房頂到屋角打掃一遍,蜘蛛網、灰條子紛紛落下,屋裡似乎一下子亮堂了許多。如果再有陽光照射進來,會讓人感覺新年真的一步步到來了呢。臨近春節的陽光,和平時真的不一樣,裡面有讓人心動的甜蜜,有沁人心脾的香氣。
二十五,磨豆腐。大姑家大表哥比我父親只小几歲,年輕時就開始磨豆腐,到現在仍然沒有中斷。我們家過年自己吃的、待客用的豆腐,基本都由大表哥“特供”。剛磨的豆腐,有一股誘人的香味,是豆香味。我常常趁父母不注意,偷偷用菜刀切一小塊涼豆腐吃,有時候根本不用菜刀,直接上手摳下一塊吃。涼豆腐放在嘴裡,涼涼的,糯糯的,香香的,令人回味無窮。
二十六,割豬肉。我寫過一首《殺年豬》的小詩,詩中這樣寫道:“臘月農家鑼鼓響,磨刀霍霍宰豬忙。今夕快手送君去,明日嘉賓滿口香。”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農戶養豬、養羊是尋常之事。春暖時節,到集上買個豬崽回家,精心餵養一年,到了年底,如果不出意外,一頭豬長到200多斤應該不成問題,兩年的豬甚至能長到400至500斤。有的拉到集上賣了,有的就在村裡殺掉分了。我家右後手的鄰居寬子,是個優秀的殺豬匠。家中兄弟三人,他排行老大,終身未娶。他中等身材,準備有一套四件殺豬刀具:最長的刀具細長形,尖頭,鋒利無比,用來要豬的命;一邊捲起的鐵製工具是專門用來刮豬毛的;短小的是剝皮刀;最重的是砍骨頭用的。寬子一穿上他那件藍色的長圍裙,渾身上下就像充滿了力量。
殺豬前,要先在室外找一個有斜坡的地方,就地勢挖一個圓坑,搬來幾十塊磚頭,壘起一個臨時鍋灶,支上一口大鐵鍋,提前燒開一鍋水。在鐵鍋不遠處,由壯年勞力拉來一輛木頭拖車,從殺豬的人家摘下一塊門板,固定在拖車上。被殺的年豬一早就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由五六個壯漢抬上門板,按緊。不甘心被宰殺的豬扯開了喉嚨嚎叫,生怕全村有誰不知道自己要上“刑場”這件大事一樣。站在附近觀看殺豬的小孩子,有實在聽不下去的,趕忙捂住了耳朵。
寬子找準了豬脖子下面下刀的地方,一刀捅進去,再拔出來,鮮血噴濺,早有一隻大瓷盆在下面接著,接了將近一洗臉盆子血,大肥豬最後嚎叫幾聲,蹬幾下腿,再也沒有了聲息。
放完了血,寬子用小刀在豬的四蹄處各開一個小口,再用一根鐵探條插進豬皮和豬肉之間的縫隙,把肉和皮離開。紮緊三處,只留一處,向豬皮和豬肉之間吹氣,吹一陣,用棍子捶打一番。直到把一頭豬吹得渾身脹鼓鼓的。接著,再由幾個壯漢把死豬扔進熱水沸騰的大鐵鍋,拿木棍來回翻著燙毛。燙得差不多了,起鍋,刮毛。
在兩棵樹之間綁起一根橫木槓,用鐵鉤子把豬掛起來,開膛破肚。豬下水一般交給主家處理,豬肉由村裡的鄉親你五斤我十斤地分光了。小孩子們圍著看了半天,就為了爭搶那個沒人吃的豬尿(sui)脬玩。幸運地搶到手後,也不嫌髒和腥,深吸一口氣,鼓著嘴,對著那個肉乎乎的口子吹,一氣吹成大氣球的樣子,讓大人幫忙用麻線繩紮緊口,再找來一根花柴杆兒,或是直木棍,把它拴起來,拿在手中到處跑,當成球來摔,摔地上,摔牆上,摔小夥伴的頭上、身上。大人們看著小孩子們瘋玩,在一旁逗著樂,也嘻嘻地笑著,菜色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
二十七,殺公雞。小時候的公雞,血性十足,即使被鋒利的菜刀抹了脖子,仍然能嘯叫著昂首前衝,邊跑邊拍打翅膀,直到渾身氣血散盡,一頭栽倒地上,再掙扎一陣,這才斷氣。殺雞前,要對著雞說至少一遍:“雞,雞,你莫怪,你是人間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前幾年有人送我兩隻活柴雞,妻弱子幼,殺雞的重任便落在了我肩上。從頭到尾,即便被我補一刀才被殺死,這兩隻雞連聲像樣的叫聲都沒有發出,讓我感慨現在的餵養雞完全失去了血性。
殺只雞不需要費多少功夫,殺雞的當天,父母親開始聯手蒸豆包、蒸菜包。父親負責劈硬木柴,負責和麵、發麵,母親負責煮豇豆、綠豆,當然是分兩鍋煮,豆子煮得爛爛的,完全可以搗成豆沙,但我們那裡包豆包,沒有包豆沙餡的習慣,都是直接把煮爛的豆子包起來蒸。把豆包咬開,能看到一粒粒完整的豆子。菜包一般用粉條、蘿蔔、豬油做餡,吃起來很美味。
二十八,貼花花。喜歡凡事往前趕的人家,臘月二十八就貼好了對子。大紅的對聯映著門窗,直耀人的眼,空氣中本來已經到處瀰漫的年味更濃更重了。但很多人家往往到了年三十才貼對聯,有的甚至拖到年三十下午才貼好對聯。農村有個老習俗,只要對聯一貼上,要賬的就不能再登門討債了。
馬上就要過年了,家裡年貨沒有辦齊的,加快了行動步伐。家家戶戶的廚房裡,仍然是一片忙碌。炸藕合、炸丸子、炸麻葉、炸雞塊、炸魚塊,有時候還會炸油條。記得我們家炸油條經常是吃罷晚飯後才開炸,白天跑了一天玩了一天,我們小孩子早早就上床睡覺了。不知睡了多久,酣睡中的我們被父母叫醒,雖然有點不舒服,但看到父母遞給我們每人一根熱騰騰、香氣撲鼻的油條,臉上、心裡早就樂開了花,接過油條,躺在被窩裡就吃開了。吃完了,還想吃,母親說,不吃了,吃多了不好消化,明天再吃。手上粘的都是油,“手上有油咋辦啊?”我們不約而同地問。
“抹頭上,頭髮亮!”母親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我們就真的把手上的油往頭髮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抹著。
年三十終於到了。人們見面都比平時客氣得多,相互問候年貨辦得怎麼樣了。即使年貨辦得並不舒心的“掌櫃”(一家之主的意思)們,嘴上也說著“都齊了”之類的漂亮話。
上午,母親張羅著包餃子,一直包到下午。臨近傍晚,二伯、父親和小叔帶我們晚一輩的男孩子上完墳(在我們那裡,過年期間一共要上三次墳,小年和除夕下午,初一早上),回到家,夜幕已經降臨了。放過一掛比臘月二十三長一些的鞭炮,全家人開始吃我們當地的傳統年夜飯——餃子。我們那裡的年夜飯為何如此簡單寒酸,我想可能是明朝以來形成的傳統吧。據史料記載,明末,由於戰爭破壞,民生凋敝,全縣境內十室九空,總人口才16000多人,而現在我們一個小鎮的人口,就有40000多人。在那樣的惡劣條件下,能有口飯吃,能活下去,很多人就已經很知足了。400多年過去了,我們那裡的年夜飯仍然只是一頓餃子,可能跟這段歷史有一定的關係吧!
除夕晚飯後,父親把事先找好的幾根木棍,放在家門口石門墩外的空地上,稱之為“攔門槓”,意思是攔著各種大鬼小鬼,不讓他們進家來。
一家人說著笑著,開始點燈熬年。母親把大家的新衣服都拿出來,放在各自床頭,準備初一早上穿。趁著我們還不困,父母掌握著時機,給我們發“壓腰錢”。小妹年齡最幼,一家人都逗她,給她說磕了頭才能給“壓腰錢”。妹妹趴在母親的床中間,磕頭討賞。妹妹表示希望能多磕些頭,好能多得些“壓腰錢”。但母親準備的壓歲錢數量有限,前幾個頭有效,後面磕得再多,都是白磕。父母再三叮囑我們:明天是大年初一,千萬不能說“死”一類的不吉利的話,不能罵人,只能說好聽話。我們答應得很乾脆,但有時候玩著玩著就把父母的叮囑給忘了,但不好聽的話說出來後,馬上又在內心自責。
初一一大早,我們的美夢早已被四下裡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驚醒。母親幫我們穿上新衣服,在院子裡擺好桌子、供品,焚香燒紙,口中唸唸有詞,拜老天爺、老天奶(王母娘娘),祈禱天上的神靈保佑我們一家人來年平平安安、六畜興旺,風調雨順。父親將嚴營四姑家表哥送來(那時候,我們家的鞭炮由會制鞭炮的四姑家“特供”)的大長鞭炮燃放了,晨霧中有幾個孩子聞聲來撿炮。四下裡,遠遠近近,長長短短,全是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將年味推向了高潮。
初一在村上串門拜年,初二開始走親戚。走親戚的順序有講究,初二走舅爺家、舅家、外婆家,初三以後走姑家、姨家,一直走到破五。新婚的女子,初四攜“新客”(新姑爺的意思)回孃家。親戚多的人家,瀝瀝拉拉能走到快正月十五。
當時在我們老家,中小學生一般年初七八就開學了。在滿懷不捨的情愫中,心底又開始憧憬著下一個“遙遠”的新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