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零排放”計劃,“淨零”作用?
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IPCC,以下簡稱氣候委員會)最新報告表明,人為引起的氣候變化可能給人類帶來災難性的後果,而且現在這種效應在全球已經隨處可見。聯合國視氣候問題為緊急要務,並呼籲各國立刻採取應對措施。
另一方面,科學界一再警示,商企必須對氣候領域的研究有所回應。在世界各地,諸如格蕾塔·通貝里這樣的青年積極分子引領了一系列的抗議活動。他們認為氣候變化是一項關乎代際正義的議題,正如年輕一代人控訴大型溫室氣體排放企業剝奪了他們在未來享受同現在一樣的良好環境的權利。
近年來,有數百家美國大型企業做出了公開宣告,承諾在數十年內達到“淨零排放”的目標。有人認為這些公開表態是私營企業在種種社會壓力之下做出改變的積極訊號,但在科學界看來,由於缺少統一的計算標準,這類承諾收效甚微而且有失公平,很可能成為美國企業新的一種環保粉飾。
如今,氣候變化的效應已經肉眼可見。科學家敦促道,眼下依靠“淨零”方案已經太遲了,它僅僅是把應對氣候變化的工作重心從減少排放轉移到了抵消排放上面。不論是透過自然程序還是科技手段,現有的抵消排放技術在規模上遠遠無法達到人類需要的水平。打個比方說,如果你家裡淹水了,你會第一時間關掉水龍頭,還是隻顧一個勁兒把地板上的水拖掉?
布魯金斯研究所(Brookings Institution)能源安全和氣候計劃部門、社會經濟發展中心的高階研究員拉胡爾·湯加在接受ABC News採訪時說道,“這些大公司做出的承諾里面,‘零’只是表面,而‘淨’才是關鍵。”
湯加解釋說,“淨零”意味著企業不用停工停產、減少排放。他們只需要採取補償措施,調整生產結構,從而達到“抵消”的效果。然而什麼算抵消、如何抵消、要多久才能抵消?要搞清楚這些問題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應對氣候危機僅靠改變個人生活習慣是遠遠不夠的,實際上絕大多數的碳排放都來自工商業。那麼,為什麼說私營企業的這些“淨零排放”承諾也只能起到“淨零”的作用呢?讓我們來看看科學家們怎麼說。
在扭轉氣候變化的道路上,人類已經落後了數十年,“抵消”策略也無濟於事
資料顯示,不斷上升的地球表面溫度與包括二氧化碳在內的溫室氣體排放有直接的關係。在美國,碳排放主要來源於發電、供暖以及交通運輸所需的化石燃料。因此,2015年的巴黎氣候協定(Paris Climate Agreement)制定了大幅減排的目標—較工業化前,把全球升溫牢牢控制在2攝氏度以內,爭取低於1.5攝氏度。
在巴黎協定簽署後的一份報告中,氣候委員會宣稱要實現升溫1.5度以內的目標,人類必須在2050年以前將二氧化碳淨排放降為零。
然而聯合國的最新資料表明,如果人類繼續按照目前的速度排放溫室氣體(以新冠疫情之前的2019年的二氧化碳排放量為準),碳排放總量大約在8年後就會超過維持升溫在1.5度之內的極限值。照此趨勢,地球上的溫室氣體含量在2030年就會越過紅線,而那時巴黎協議裡2050年以前實現“淨零”的計劃將毫無意義。
即使地球只升溫1.5度,地球的環境也將產生巨大的變化。比如,全球70%-90%的珊瑚礁將會消失(如果升溫2度,這一數字將達到99%)。對於大多數的國家、社群、行業以及生態系統來說,這種程度的升溫是非常危險的。氣候委員會強調,受影響最大的將會是農業國家和沿海地區。
面對全球變暖可能導致的極端後果,人們如果僅依靠這些含糊的“淨零排放”承諾就太過冒險了。這些措施都把著重點放在“淨”上,即透過抵消碳排放的方式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實現“淨零排放”,而不是立刻減少排放。350多個專注氣候問題的非政府組織近期發表了一項針對拜登政府的宣告,譴責“淨零”方案對於解決氣候問題來說是一種“危險的干擾因素”。
該宣告的簽署人之一、美國綠色和平組織(Greenpeace USA,一家環保倡導組織)的資深活動倡議家戴安娜·魯伊茲告訴ABC News,“淨零承諾實際上耽擱了切實的行動。我們確實看到越來越多的企業做出淨零承諾,但是這些承諾都是在未來某一時刻實現淨零排放,而企業只是利用它們為自己當下繼續汙染找到了藉口。”
喬裡·羅傑爾是格蘭瑟姆研究所(Grantham Institute)研究主任、倫敦帝國理工大學環境政策中心氣候科學與政策解讀專家。在ABC News採訪當中,他表示淨零排放承諾有太多種形式,沒有人清楚現有的這些五花八門的淨零目標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在《自然》科學雜誌上發表的一篇評論文章中指出,淨零目標過於模糊。它固然表明企業有積極的意向,但是實施起來技術難題太多,無法解決實際問題。在如此緊要關頭,人們不能僅滿足於這些承諾和宣告。
羅傑爾說,“首先,淨零目標是隻針對二氧化碳還是所有溫室氣體?通常企業都不會對此做出明確的說明。很多淨零承諾只涵蓋產業鏈尾端的碳排放,而沒有把供應鏈和運輸環節所產生的總排放量計算在內。”
魯伊茲則表示,在綠色和平組織看來,淨零承諾只是企業在為其製造的汙染進行環保粉飾,不論是碳抵消還是其他的什麼氣候方案都不起作用。企業一邊繼續汙染,一邊宣稱他們在“別處”減少了排放。但關鍵是,淨零並不代表企業會停止排放。
隨著第26屆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COP26)的召開,瑞典青年活動家通貝里在推特上總結了她眼中的淨零承諾。她寫道:“我很高興地宣佈,本人將在說粗話髒話的數量上達到‘淨零’。如果我不小心說了一些不合時宜的話,我保證會用一些好話來彌補。”
“淨零”概念從何而來?一個電腦模型開啟的潘多拉魔盒
氣候專家沃爾夫岡·克諾爾在其早期使用電腦模型進行的氣候研究中提出了“淨零”排放的概念,從而成為了政府官員和企業家提出淨零承諾的依據。現在,這位瑞典隆德大學的高階科研員已經覺得後悔了。
克諾爾說道,巴黎氣候協定簽署以後,幾乎沒人清楚它意味著什麼。科學界和氣候委員會試圖在兩個方面解釋這1.5度的含義:第一,升溫1.5度與升溫2度會給全球氣候帶來怎樣不同的影響?第二,為了將升溫控制在1.5度以內,我們需要做什麼,或者說我們還能排放多少溫室氣體?
為了解決上述第二條,克諾爾採用了一種計算機綜合評估模型來研究經濟執行模式、計算工農業生產活動的排放量,從而分別得出將全球升溫控制在2度和1.5度以內的最佳方式。
克諾爾說道:“從接手這項工作起,我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設計數學模型上。基於這些模型的構建方式,‘淨’在其中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對於模型本身沒有任何實際的影響。”
根據模型運算結果,克諾爾發現如果考慮到所有其他的變數,把升溫控制在1.5度以內是不可能實現的。因此他在研究報告中指出,必須透過其他方式抵消多餘的碳排放。
克諾爾承認,他們在報告中確實寫道“‘抵消’需要透過‘人為方式’來實現”。但是他強調,他當時所說的“抵消”只是電腦模型和程式碼裡的一種概念。
“我們提出‘抵消’這一概念就像是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我們本該更加謹慎的。現在‘淨零’中的‘零’已經無足輕重了,大家都把心思放在‘淨’上。事已至此,我沒法說自己沒有責任。”
2021年氣候委員會最新的評估報告將“淨零”定義為在特定的時間段內,人為排放的二氧化碳與人為去除的二氧化碳相抵消的情形。但是,關於去除二氧化碳過程的具體細節仍只有零星的描述。
克諾爾說:“十多年前,當我剛開始從事這項研究時,我們認為有少部分的二氧化碳排放是不可避免的,只能透過抵消的方式來處理。比如說水泥生產很難在不產生二氧化碳的條件下進行,某些特定的農業生產方式也要排放溫室氣體。但我們沒有想到的是(淨零方案使得)幾乎所有行業都一如既往地大肆排放,尤其是化石燃料產業。”
解密“抵消”-淨零承諾的基礎
淨零排放承諾的核心是抵消排放,但是抵消這種方式本身就存在很多問題。科學家表示,基於自然反應的抵消方案種類十分有限,而且很可能觸及環境公正問題。另一方面,利用科技手段的抵消方案無論在規模上或速率上都遠遠無法與排放量相匹配。所以,現在這些五花八門的淨零承諾等於把地球的未來賭在也許會在未來某刻突然出現的碳清除技術上。
作為聯合國環境專案排放差距報告的首席作家,羅傑爾指出二氧化碳清除技術的發展前景十分有限。首先,碳清除成本非常高,而且可供實施碳清除的土地也非常緊張,人們無法在短期內大規模使用這項技術。
從科學上講,人們首先應該著眼於減少而不是抵消排放。但是現實情況卻恰恰相反,企業毫不關心如何減少排放。他們為了維持生產,去購買便宜的碳抵消積分(碳抵消積分是一種可交易的排放許可,企業可以透過減少排放、生產清潔能源或投資碳儲存技術等方式來獲取積分。若積分超過了實際排放量,那麼企業就可以出售這些積分。一個碳抵消積分代表可排放1噸二氧化碳或等效的溫室氣體),而這些碳抵消積分本身並不都是正規、可靠的。羅傑爾表示,現在企業汙染環境的成本很低,與此同時還製造出一種他們在努力實現淨零目標的表象。因為碳抵消和碳抵消積分目前都沒有統一的衡量標準,所以當一個企業甚至國家提出淨零排放(而不是零排放)方案時,人們需要仔細解讀它到底代表了什麼。
克諾爾也說,“甚至有一些碳抵消方案允許有的企業或國家超標排放,因為只要別處減少一些排放,它們就‘抵消’了。”這種情形稱為“規避性抵消”,它的界定非常模糊,必須加以重視,甚至應該被徹底摒棄。他還舉例說,東歐有些國家直接把本國的森林面積算進“抵消項”裡,於是根據他們的計算,即使不採取任何減排措施,他們也可以實現“淨零”排放。還有比這更糟糕的淨零承諾嗎?
克諾爾所說的另兩種抵消形式是“自然程序”(例如植樹造林)和“科技手段”(利用最新科技手段從大氣中抽走二氧化碳並儲存在地下)。
為了抵消發達國家產生的碳排放,“自然程序”方案需要大量的土地,這些土地只能來源於發展中國家。克諾爾說:“現在植樹型別的淨零承諾多到地方根本不夠用,甚至有些計劃中的造林區域還是居民區,最後這些土地很可能會被強行徵用。”
通貝里參加2021年聯合國年度氣候變化大會時發推文表示,這些基於自然程序的抵消方案有許多人權和環境公正方面的問題。原文是:“基於自然程序的抵消方案嚴重依賴發展中國家以及原住民居住的土地,這相當於把發達國家控制排放的責任轉移到了發展中國家身上。而發展中國家本身對全球變暖的貢獻最小,受全球變暖的影響卻最大。”
雖然碳捕獲和碳清除技術已經在迅速發展,但它們還是很難跟上人類排放二氧化碳的速度。全球最大的碳捕獲設施上個月在冰島落成,吸引了無數目光。但是氣候學家彼得·卡爾姆斯給人們潑了冷水。他在推特上說道,“即使該專案成功,它一年捕獲的二氧化碳只相當於人類在三秒鐘內排放的量。”
拉胡爾·湯加對通貝里等人提出的公平正義方面的問題也很關注。他提出,碳排放對於全球各地的影響是相同的,富裕國家和大企業製造的排放更多,理應承擔更多的責任。但是現在他們卻利用發展中國家的資源為自己的碳抵消計劃做文章,並且大肆壓榨這些國家的土地。他論證道,富人也好窮人也好,不管他們增加還是減少排放,二氧化碳都是一種汙染物,或者說是經濟活動的負面衍生物。如果我們認可所有的碳排放都有相同的效應,那麼碳抵消理論就成立—富人只需付錢購買落後國家的碳抵消專案就可以繼續排放。
湯加指出,真正的挑戰來自工業流程和基建的改革。現行的工業流程和基建設施都是圍繞化石燃料設計並打造的,要想更新換代,投資回報可能要數十年的週期。而有了碳抵消機制,就不需要這些“麻煩”。富人可以透過一些相比之下唾手可得的專案(比如成本很低的植樹造林活動)來實現淨零,而這些專案“恰巧”都在發展中國家實施(意味著發展中國家出讓土地等資源為發達國家的排放買單,而失去了未來自己實現淨零的資本)。所以實際上,現階段的抵消機制不會讓發達國家和大型企業減少排放,而只是某種程度上的零和博弈罷了。
那麼問題來了—幾年之後,發展中國家的排放大幅增加,他們也需要減排了,但是那時他們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可以抵消排放的條件了。到那個時候,全球總排放的上升趨勢已經不可扭轉,抵消再也指望不上了。
克諾爾更加明確地指出,在這場抑制全球變暖的大討論當中,淨零方案根本不在正確的軌道上,已經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失。他認為,人類應對氣候變化的努力很大程度上已經失敗了,而科學家的責任就在於沒有及時指出淨零概念的錯誤性。
著眼於淨零承諾以外的方案
湯加認為,目前這些私營企業提出的抵消方案只是權宜之計,真正想要對抗氣候變化需要更全面的手段。他說,“我擔心的是,人們把複雜的氣候問題簡單化、財政化了。這些企業的態度是,‘好吧,告訴我現在需要怎麼做,我立刻寫支票。’他們願意為抵消方案買單已經算是為應對氣候變化做出了表率,但是這並沒有解決實際問題,因為沒有人知道要真正實現抵消排放到底需要做什麼。所有人都希望速戰速決。”
“這與人性無關,人們都願意尋求自己熟悉的、實實在在的能夠實現的東西。應對氣候變化是一項長期工作,僅制定短期目標註定是不夠的。”
為方便顧客評估企業落實淨零方案的情況,羅傑爾的團隊列出了一份清單,主要包括方案的適用範圍、公平性和實施路徑三個方面。
“適用範圍”考量淨零方案符合何種全球升溫目標、實現淨零目標的期限、哪些溫室氣體在考量範圍內及其當前排放水平、碳抵消佔比以及抵消方案的風險管控等問題。
“公平性”主要討論淨零方案實施過程中需要遵循的原則、對他人造成的影響以及單個淨零目標的實施對其他淨零方案實施的條件會帶來何種改變等。
羅傑爾認為,全球性的淨零目標就是一種零和博弈。如果某個國家或企業減排程序較為緩慢,那麼別的國家和企業就必須做得更多。一旦制定了全球性的淨零目標,就必須考慮充分性和公平性。
那麼,一個產業有多少改進空間?是否具備大幅削減二氧化碳排放的可能性?其利潤率有多大?根據這些條件,我們可以更準確的判斷一個企業採取什麼程度的減排方案是“公平”的。
最後,“實施路徑”記錄淨零方案實施過程中的重大事項和政策,建立對專案程序進行實時評估的監控和審查系統,判斷淨零排放能否維持,乃至於更進一步達到淨負排放。
羅傑爾還強調,除了做出淨零承諾,私營企業需要拿出明確的、可衡量的短期目標,以及能夠真正體現出公司和行業長期發展方向的目標,這才是重中之重。“承諾三十年後達到淨零排放卻不立刻採取實際行動,就是一種環保粉飾而已。”
湯加也表示,面對如此之多、內容如此之繁雜的淨零承諾,必須有一套明確的淨零標準加以規範。“碳排放和碳抵消的統計在很多層面上非常棘手。我們需要一套更好的統計標準,明確指出哪些專案能夠全額抵免,哪些能夠部分抵免,哪些能夠與其他專案共同抵免,還有哪些不能作為抵免項。”他還說,要想淨零方案能在全球範圍內人道地、公平地實行,重度排放企業必須立刻著手減排。
克諾爾則更為激進,他認為應當由一個全球性機構專門制定一個嚴密的、不包括碳抵消的全球總碳排放的預算。他說,“淨零這一概念使得企業可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照往常的商業模式運作而絲毫不必擔心(其應當承擔的減排責任)。並不是說做這些承諾的人沒有責任心,但當下我們沒有看到有效的減排措施,而那才是人們迫切需要的。”
克諾爾打比方說,“一個對某種東西上癮的人,光是嘴上說以後一定會戒掉,但是當下卻肆無忌憚地放縱,這當然是行不通的。同理,如果人們不能夠坦誠地、深刻地認識到自己對於廉價能源的依賴,而草率地承諾在未來某一天實現淨零,反而會使自己失去緊迫感。這對當下的減排工作是極其不利的,這也正是淨零承諾的最大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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