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是太平洋西岸的島國,地理環境和英國差不多,都是孤懸海外,和歐亞大陸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樣的地理環境,在特定時期有非常大的優勢。
面臨分崩離析的歐洲大陸,英國在大航海後長期執行均勢戰略,也就是利用自己遠離歐洲大陸的條件,聯合歐洲大陸的弱國,圍毆崛起的大陸強國。
不論是俄國西進,還是法德崛起,英國都能發揮攪屎棍的作用,拉攏一群弱國兄弟,把最強的那個陸權國家削落王座。
於是,英國便常年保持歐洲最強國的地位。
而面對統一數千年的中國,日本基本沒有能力執行均勢戰略,只能苟在海島上猥瑣發育,明朝萬曆年間想登陸朝鮮衝塔,也被明朝的“抗日援朝”給揍回去了。
不過海洋也是一座天然的屏障,讓日本避免被中國征服的命運,元世祖忽必烈曾經兩次出兵東征日本,卻因為遇到海洋颶風,都慘遭失敗。
於是太平洋西岸的日本,便成為受中華文明影響,又能保持相對獨立的國家。
既然是海權國家,必然是農商並重。
到19世紀的時候,由於全球化貿易的影響,日本西南的薩摩藩長期和琉球保持貿易關係,積累了相當豐厚的財政儲備,隔壁的長州藩也改革財政制度,府庫有數額巨大的財富。
此外,再加上英法美等國到日本開拓勢力範圍,那些西南的藩地,便在和列強的貿易交流中,逐漸雄壯起來。
長州藩甚至購買英國武器,組建了一支戰鬥力強大的奇兵隊。
早年間德川幕府封藩的時候,和德川家族關係越近的領主,封地便離江戶越近。如果關係遠甚至反對德川家族的領主,基本都被封到犄角旮旯去了。
所以西南的薩摩、長州等藩,從根子上來說,和德川幕府就不親密。
現在政治上不親近“中央”的藩地,卻在經濟和文化方面崛起,身後還隱藏著歐洲列強的身影,會出現什麼事呢?
根據歷史規律,必然是地方和“中央”爭奪國家政權。
於是在19世紀60年代,發源於日本西南的倒幕運動此起彼伏,那些武士們拼的一身剮,也要把德川幕府拉下馬。
在這個過程中,武士們拯救亡國危機是真的,和德川幕府爭權也是真的,並不矛盾。而且救國和爭權結合在一起,往往能爆發出更大的力量。
1868年初,德川幕府徹底戰敗,發源於西南藩地的倒幕派,取得決定性勝利,日本即將進入“明治維新”的年代。
而領導倒幕的長州藩、薩摩藩、土佐藩、肥前藩的武士也成為日本新貴,即將執掌日本的軍政大權。
這四大雄藩在日本的政治經濟地位,相當於清末民國的廣東和江浙,所謂倒幕運動,和同盟會“驅除韃虜”差不多,本質上都是經濟發達的地區,要根據自己的利益來改造國家。
至於史書裡的偉岸宣傳,其實大可不必太認真。
二、
從世界範圍來看,日本維新的時機恰到好處。
19世紀初期,拿破崙在歐洲四處征戰,嚴重影響了歐洲各國舊貴族的利益,於是各國組成反法同盟,不惜一切代價要滅了拿破崙。
在反攻拿破崙的歷次戰役中,1812年是轉折點。
庫圖佐夫指揮俄軍燒掉莫斯科,導致拿破崙的軍隊得不到補給,最終在寒冬中飢寒交迫,被以逸待勞的俄軍追殺,拿破崙大敗回國。
此後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出任反法同盟的盟主,並且以反法聯軍總司令的身份,指揮俄軍西征,直到攻陷巴黎雄視歐洲。
那時候的俄國跺跺腳,歐洲都要抖三抖。
雖然俄國在1853年爆發的克里米亞戰爭中,被英法和奧斯曼帝國圍剿,導致稍微損傷一些國力,但俄國的底蘊太強了,英法不相信僅僅在歐洲圍堵,就能困住強大的俄國。
於是英法想在東亞選一個國家,做為自己的盟友,堵在俄國的東部。
換句話說,英法要在東亞搞均勢戰略。
而這個制衡俄國的盟友不能太強大,要不然崛起之後容易噬主,但也不能和非洲國家一樣太弱小,那就起不到制衡的效果。
經過反覆考量,英法選中了日本,不過法國支援的是德川幕府,英國則支援倒幕派。
要說法國也挺可悲的,在北美洲因為宗教問題錯失良機,在日本又選中窮途末路的德川幕府,每次都堅定的走在錯誤的道路上。
法國輸給英國,真的不冤。
正因為有英國的幕後支援,才有了伊藤博文、井上馨、大久保利通等維新志士到英國留學,見識了日不落帝國的繁榮強盛。
也正因為認英國做爸爸,日本才有機會開始“殖產興業”的工業化程序。
1873年,日本在“廢藩置縣”後,大久保利通制定新的土地稅法,透過確定土地所有權的方式,讓政府和土地發生直接聯絡,日本政府便有了穩定的財政收入。
而這部分財政收入,絕大部分做為國家資本,被用來投資各項國家工程。
比如鋪設鐵路、修建公路、建立中央銀行發行紙幣、整訓軍隊等等。
最重要的是,日本政府投資了造船、煤礦、銅礦、軍工、紡織和啤酒等20多家近代企業,並且聘請數千名外國專家,進行技術方面的指導工作,讓這些企業直接成為日本的製造業標杆。
其實這些企業類似於中國的國企,在日本工業化初期,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因為在世界工業革命的程序中,崛起越早的國家,本國資本家的力量越強,很容易對落後國家和資本進行降維打擊。
而參與工業化越晚的國家,由於本國資本家的力量太薄弱,可調動的資本也不夠,便容易出現保守的心態,心甘情願做外國資本的跟屁蟲。
所以落後國家想完成工業化,國家用行政力量以及雄厚資本,主導一段時間的產業投資,便是必經之路。
日本、蘇聯和新中國,都有一段國有化的時期。
如果這些國家開始就用私人資本,大機率不能快速崛起,甚至不可能完成工業化。
也就是說,日本學習英國,但沒有全盤接收,而是改造成“修正資本主義。”
但國家資本創辦的企業,往往效率不是太高,這點我們都無須諱言,畢竟不用到市場裡競爭搏殺,便不用追求生產效率,而資本的核心要求就是效率和增殖。
那麼在國家工業化有初步起色之後,國家資本就要退出某些領域,讓相關產業進入市場競爭,然後淘汰落後產業和產能,達到資本效率的最大化。
這樣對國家非常有利。
於是進入19世紀80年代,日本政府把很多國有企業,低價賣給私人,培養起大量的民營資本家。
其中資本最雄厚的稱之為財閥,如三井、三菱等家族。
財閥的實力雄厚,很容易侵奪國家的權力,那日本為什麼要培養財閥呢?
其實還是效率的問題。日本的國有企業效率不高,但問題是民間小型企業的效率也不高啊,於是為了兼顧市場和效率,日本便選擇了財閥的路線。
而只要把財閥繫結在國家的戰車上,那些財閥的企業,其實就類似於民間的國企。
伊藤博文就和三井家族說:
“我們不會苛刻,貴公司可以用成本價取得煤炭,再用它發展你們的事業吧。”
直截了當,一點都不含糊。
所以在世紀之交的時候,日本工業以每年5%的速度增長,遠比世界平均3.5%的增長率要高效。
到1900年,日本便修成5500公里鐵路,而和鐵路相關的鋼鐵、煤炭、運輸、機械製造、紡織等產業也水漲船高,尤其是紡織產品,運到海外可以和歐洲產品競爭市場。
於是日本逐漸有了“亞洲工廠”的稱號。
總而言之,在英國的廕庇下,日本避免了被殖民的命運,還爭取到改造國家的視窗時間,成為亞洲第一個工業化強國,也是截至“二戰”前,最後一個趕上工業化列車的國家。
之所以要加個“二戰前”,是因為在二戰後,中國在蘇聯老大哥的照顧下,完成以156項工程為核心的工業化任務,極有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後一個彎道超車的國家了。
所以說,失敗的理由千奇百怪,成功的道路極其相似,想得到世界霸權國家的認可和支援,你必須有可利用的價值,而且還要處在關鍵的地理位置上。
從這方面來看,每個崛起的國家,都是歷史的幸運兒。
三、
地理環境是日本崛起的重要原因,同樣也決定了日本的最終走向。
做為太平洋西岸的島國,日本屬於地小物貧的國家,如果始終停留在國內,幾乎沒有任何前途。
要想成為真正有影響力的國家,甚至是保障國內經濟迴圈,日本都必須和英國一樣,打造一支能打勝仗的陸海軍,開拓海外的勢力範圍。
而在“二戰”以前,叢林法則是世界各國的潛規則,只要國家的實力足夠,就能到國外搶奪殖民地,其他強國非但不認為有什麼不妥,反而要求分一杯羹,有錢大家賺。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日本開拓海外殖民地,其實是國內政治家的共識。
由於地理環境的限制,日本只有兩條出路:
其一是向北進攻朝鮮,然後以朝鮮為跳板,吞併中國的滿蒙地區,進而攻佔華北和西伯利亞。
其二是南下佔領臺灣,並且以臺灣為基地,奪取中國的江南地區,以及東南亞的越南、泰國等國。
那個山縣有朋就直言不諱的說:
“朝鮮應該屬於日本利益線的一部分,其重要性在於保護日本的主權線。”
這個想法,類似於俄國一直追求的地緣緩衝範圍,一旦出現國家安全危機,可以禦敵於國門之外,而不必在本國的核心地區開戰。
為了開拓海外殖民地,並且建立國家的地緣緩衝範圍,日本在數十年的“明治維新”時期,資金不停的向軍隊傾斜。
1873年,日本建立財政預算制度,同年就公佈了第一個財政預算表。
在這份財政預算表中,軍費是1000萬日元出頭,佔財政總支出的17.1%,比例相當的高。而到了1883年,軍費增加到1900萬日元,佔財政總支出的23.5%。
再過十年,也就是甲午戰爭的前一年,日本軍費是2280萬日元,佔財政總支出的27%。
短短20年時間軍費翻倍,這速度相當恐怖了。
軍費雖然暴增,但日本的財政收入卻沒有翻倍,1873年的財政收入是7000萬日元左右,1893年也就增長到8900萬日元出頭一些,其中70%以上是地稅。
也就是說,日本政府把本該用到民生領域的資金,轉移到軍事上,用來發展軍工產業、招募士兵、培養軍官等等。
即便是建造電話電報、運輸、鐵路等產業,日本的最初目的,也是用來為軍事服務,比如電話電報能傳遞軍情,鐵路和公路可以運送兵員裝備。
甲午戰爭以後,日本得到清朝2.3億兩白銀的賠款,按照當時的匯率,相當於3.6億日元,其中的3億日元用在軍事上。
前些年公知說,日本把賠款用在教育上了,其實都是鬼扯的,一個字都不能信。
而資金向軍隊傾斜,必然導致發展不均衡。
我們在前文說,1873年的軍費是1000萬日元,而那年日本文部省申請200萬來推行學區制,結果大藏省只批了100萬,司法卿申請90萬日元經費,到手只有45萬。
軍費比其他部門經費的總和,都要多幾倍,這樣的國家發展怎麼可能健康?
當然了,日本搞工業化增強國力,初衷就不是改善人民生活,而是要打仗的。
那除了地理環境的制約,日本想發動戰爭,還有什麼原因嘛?
當然有。
明治元勳們認為,日本屈服於歐美列強,實在太不甘心了,必須“失之於西洋,取之於東洋”,用滿蒙和朝鮮的利益,做為自己屈服於列強的補償。
怯者憤怒抽刀向更弱者,說的就是日本陰暗的國民心理。
不過日本犧牲國家整體進步,起碼打造出戰鬥力不錯的陸海軍,但軍隊成型之後,問題隨之出現了——軍隊只聽天皇的命令。
早年間山縣有朋規劃日軍指揮系統時,刻意讓軍隊脫離政府和國會的監督,並且設立參謀本部,直接對天皇負責。
於是日本軍隊成為相當獨立的單位,除了天皇以外,再沒有人能直接指揮軍隊。
這樣做的好處是,軍隊可以避開其他干擾,保證軍令暢通無阻,尤其是戰爭時期,軍令暢通能極大提高戰勝率。
但問題是,軍隊也需要制衡啊。
當軍隊做為獨立單位,不受政府和國會制衡的時候,日本便出現天皇一人面對整體軍人的局面。
如果日本天皇是戰爭狂人,那麼天皇和軍隊的合體,直接就是一部戰爭機器。
而反過來看,明治維新時期制定的憲法,賦予日本天皇神一樣的地位,擁有世俗世界的絕對權力,如果天皇不喜歡戰爭,軍隊透過鉅額軍費培養的實力,也足以裹挾天皇,進而裹挾整個國家發動戰爭。
所以日本天皇和軍隊的關係,類似於崇禎皇帝和朝堂文官的關係。
失去魏忠賢制衡的朝堂文官,和失去政府制衡的日本軍隊,對於皇帝的命令,其實處於可聽可不聽之間。
至於什麼時候聽、什麼時候不聽,要看命令是不是符合自己的利益。
“二戰”前後日本軍隊獨走,絕對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地理決定的日本出路、弱肉強食的時代背景、“明治維新”時期的政權結構,共同在日本種下的荒誕基因。
四、
1914年“一戰”爆發,歐洲各國在戰場上生死相博,資金和生產力向戰爭傾斜,導致市場上流通的商品減少。
但世界各國人民的需求是穩定的,於是便給亞洲國家送來機會。
中國在“一戰”期間輕工業漲勢喜人,麵粉和紡織品大量出口,日本的出口額更是從14億增長到68億日元,結果國內冒出一堆暴發戶土老闆,即便是公司的普通白領,平均收入也比戰前增長4倍。
可謂是歐洲的大炮一響,給日本送來黃金萬兩。
但是為滿足戰爭期間的訂單,日本大量招收工人搞生產,導致人力成本提高,進而引起出口產品的價格居高不下。
戰爭時期產品稀缺,市場還能容忍,等戰爭結束歐美國家緩過來,直接把物美價廉的商品鋪滿市場,誰還要死貴的日本貨啊。
於是在1920年,很多公司的市場份額減少,不得已大量裁員,緊接著便是股票跌落和銀行倒閉。
日本短暫的黃金歲月結束了。
經過兩年時間的經濟調整,日本稍微能喘口氣了,又在1923年遇到“關東大地震”,東京死亡10—20萬人,城市變成一片廢墟。
1927年,日本剛爬出經濟困頓的大坑,還沒站穩呢,由於金融系統的貸款壞賬問題,臺灣銀行出現擠兌危機,無奈之下關門休業。
臺灣銀行省事了,但擠兌危機蔓延到其他銀行,引起全民性金融恐慌,日本政府被迫宣佈“三星期內停止所有賬戶往來”,準備想辦法救市。
這次金融危機尚未結束,1929年的世界大蕭條來了......
整個1920年代,日本始終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和一戰時期的美好生活,彷彿是兩個世界。
經濟危機的後果非常嚴重。
女工離開紡織工廠之後,為了謀生而去出賣肉體,男性白領沒有出賣肉體的條件,便想回到農村生活,然而農村的經濟也不景氣,農民早已被高額田租,折騰的苦不堪言。
整個日本民怨沸騰。
日本人希望救世主降臨,拯救這個黑暗的世界,順便對自己的苦難做出補償。
由於長久以來的輿論宣傳,軍隊便成為日本人最佳的精神寄託,可問題是,大部分軍人也來自農村,農村經濟不景氣,讓軍人也一肚子怨氣。
他們想來想去,覺得日本變成現在的樣子,都是財閥資本家的問題。
事實上,財閥確實有問題。
日本最大的八家財閥,原本就佔私人資本的20%,1927年的金融危機中,這些財閥又利用雄厚的資本,低價兼併大量企業,並且逐步控制日本金融。
這麼來看,日本軍隊的感覺並沒有錯。
獨立的政治地位、凋敝的國民經濟,以及長期養成的國家主人翁意識,讓日本軍隊產生獨立的意志。
面對國家的危機,他們自願為國家做出犧牲,如果有需要的話,也願意做自認為能拯救國家的事。
於是日本軍隊接受北一輝的法西斯主義,要求日本以天皇為中心,依靠軍隊改革國內政治,在國外進行軍事擴張,最終成為“太陽旗給全人類陽光的革命帝國。”
認定自己是正確的,他們便去實際操作了。
1928年6月,駐紮在中國的關東軍暗殺張作霖,想挑起中日戰爭。
1931年9月,關東軍的作戰主任參謀石原莞爾,策劃九一八事變,隨後關東軍鯨吞中國東北。
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侵華戰爭進入新的歷史階段。
至此,被軍隊裹挾的日本,徹底走上邪路。
直到中國人民的持久戰和美國的原子彈,才打破日本被軍隊裹挾的歷史慣性,也摧毀日本自明治維新以來的強國幻想。
五、
最後總結一下吧。
日本的地理環境,讓日本成為英國的理想盟友,而數千年來深受中華文明影響卻保持獨立的特點,塑造了日本自卑且自傲的國民心理。
同樣是地理環境,決定了日本要在百年前的叢林世界崛起,成為有影響力的世界強國,只能走侵華的道路。
不論歷史上有多少偶然和巧合,這個大方向是不會變的。
對於我們來說,日本是刻苦銘心的仇人,但對日本來說,只有侵華和給歐美做狗兩個選項。
這麼說不是替先輩原諒日本,而是站在21世紀的角度回溯歷史,冷靜客觀的分析事情的來龍去脈。
百年前的國家博弈,是用槍炮和血肉爭奪國家利益,沒有任何溫情脈脈可言,我們現在看待百年前的事,也應該用相同的態度,千萬不要讓主觀情緒,干擾自己的判斷。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我們要警惕這個隔海相望的鄰國,防止未來的日本再起野心,也要吸取日本軍隊獨走的教訓,在黨指揮槍的原則下,把槍桿子掌握在可靠的人手裡。
最重要的是,哪怕內憂外患,也不能放棄民生經濟。
保住了飯碗,就是保住了國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