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減”政策的出臺,在所有家長心裡投下了一顆“炸雷”。還沒等記者提問,林娜就抱怨了起來——“不讓補課,學校能教好嗎?”“家庭條件好的可以請私人家教,我們卻不能補課了,怎麼追趕?”
林娜的孩子就讀於深圳市羅湖區一所公辦小學,在身邊人的眼中,林娜屬於“雞娃”型家長,從一年級開始就給孩子報了包括英語在內的數個課外補習班。林娜是醫生,丈夫從事IT行業,在深圳算得上是中產階級家庭。她和丈夫都是透過努力讀書獲得了體面的工作和收入,不知道孩子除了讀書還有什麼更好的出路。在飛速發展的深圳,他們把教育視為維持階層穩定的防護網。如今,林娜覺得織就防護網的一根繩索被鉸斷了。
當然也有為之高興的家長。瀋陽市實驗學校小學部英語教師李嘉介紹道,在她負責的高年級三個班中,共有120多名學生,截至上半年學期結束,有一半左右的學生在外補習英語。“‘雙減’落地後,之前隨大流補課的家長和學生,終於不用起早貪黑、花費大量時間和金錢上補習班了,可能會感到輕鬆不少。”
“雙減”大幅壓減了學科類校外培訓空間,明確提出“大力提升教育教學質量,確保學生在校內學足學好”。由減輕校外培訓負擔帶來的焦慮,能否在校內的課堂上得到“安撫”?不少家長在對課堂教學有進一步期待的同時也表示了擔憂,林娜稱自己“持觀望態度”。
為什麼不信任課堂
“校外培訓機構火爆了這麼多年,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彌補了學校教育的一些失誤和不足。”陝西師範大學教授宋永成認為,問題的核心是學校的課堂教學本身出了問題,當前的課堂還沒有達到教育部的要求,還沒有真正實現高效課堂。
作為西北課改名校共同體的發起人和秘書長,宋永成長期在一線中小學課堂調查研究。他發現,這些年來課堂教學質量沒有得到很好的提升,甚至存在部分教師擔任培訓老師、辦培訓班的現象,“在課堂上故意留一部分內容不講,鼓動學生報名參加補習班,這一現象可以說在之前是比較常見的”。
事實上,自從世紀之交啟動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八次課程改革(俗稱“新課改”),到2014年“全面深化課程改革,落實立德樹人根本任務”,到2017年時任教育部部長陳寶生提出掀起“課堂革命”,再到最近出臺的“雙減”檔案,提升課堂教學質量是一以貫之的理念和要求,“教”中心向“學”中心轉變、小組合作學習、建設高效課堂等理念也早已提出。
為什麼年年提,年年還要提?“因為理念的轉變是最大的難題,不是一紙檔案就能解決的。”宋永成說,“我經常去一線,我發現有的校長、教育局局長都還沒有把理念真正轉變過來。”再加上教師缺少專業化指導和系統性培訓,因而教師的課堂很難實現重大轉變。宋永成接觸過一些校長,他們想改變課堂,但是並不知道從何入手,於是只好告訴教師——沒有統一的要求,根據學科特點,自己去摸索。“看起來好像是很開明的政策,其實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是懶政。”
當質量低的校內課堂遇上校外培訓,明顯的差距給家長們帶來了強烈的衝擊。林娜的孩子在二年級時遇到一位英語教師,“他的教育方式,真是不敢恭維,很多時候還是死記硬背”。林娜的意見挺大,但出於對教師的尊重,忍住了向學校反映的衝動。與此形成對比的是,林娜的孩子喜歡某校外培訓機構的英語課,因為“課堂新穎活潑,老師也很有趣”。
從事小學英語教育多年,李嘉認為,當前的小學英語課堂存在班額大、課時少、學生兩極分化嚴重等問題。相較於校外培訓機構提供的10~20人的小班教學服務,學校教師往往面對的是40人以上的班級,再加上英語課時較少的因素,課堂教學難以“精耕細作”。此外,部分學生在課堂上丟失了學習興趣,李嘉說:“剛接觸英語時,幾乎所有學生都有濃厚的興趣。漸漸地,一部分學生就不愛學了,一旦落下,就會失去信心和興趣,久而久之變成了困難生。”
北京市數學特級教師錢守旺認為,當前小學數學課堂教學存在的問題主要是課堂效率不高、學生的學習積極性不高。“有的老師對‘人’關注得不夠,只關注自己怎麼教,而忽視了學生怎麼學,導致課堂氣氛比較沉悶,學生們沒有真正動起來。”沉悶的課堂,消磨著學生的學習興趣和熱情,把一個又一個學生“推”向校外培訓機構,這是多年來普遍存在的、令人無奈的現實。
呵護熱情,授人以“欲”
堅持從嚴治理,全面規範校外培訓行為的同時,大力提升教育教學質量,確保學生在校內學足學好,這是“雙減”政策的內在邏輯,也是家長的殷切期盼。“作為家長,我從內心支援‘雙減’政策,但也難免有一些擔憂。”賈梅的孩子就讀於天津一所初中學校,她的擔憂很明確——“學校能讓孩子在課堂上學足學好嗎?”
家長和學生的擔憂和期待,對課堂教學提出了巨大的挑戰。宋永成認為,課堂應當從三個方面作出改變。一是在理念上,實現從“教”中心向“學”中心的轉變,從傳授知識向培養能力的轉變,轉向“自主、合作、探究”的學習樣態。二是在模式上,貫徹“課堂革命”的要求,從班級授課制轉向小組合作學習,把“自主、合作、探究”落到實處,踐行“啟發式、互動式、探究式”的教學方式,實現“滿堂灌”的應試課堂向高效課堂的轉變。三是在技術上,將資訊化、腦科學等先進理論技術引入教育教學。
而要實現這樣的轉變,核心環節是激發學生的學習興趣。“人們常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現在有了更高的要求,授人以漁不如授人以‘欲’。”宋永成說。
這一表述,在上海市語文特級教師陳美的口中,有著更為感性的表述——呵護學習的熱情。陳美在上海市靜安區教育學院附屬學校教授初中語文,開學第一課,陳美就給學生講一個話題——“為什麼要學語文”。很多學生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難道是為了考試嗎?”陳美引導學生思考語文的美與妙用,並給學生們打氣,告訴他們語文並不難學。
“愛語文每天都是好日子,學語文應該是一件很開心的事。”陳美常跟學生分享對語文美的見解。針對學生最為頭疼的作文,她這樣告訴學生:“寫作文不是為了應試,它是心靈的需要,就像唱歌、下棋、彈琴一樣。”
“語文不等於語文課本,要自己主動去‘覓食’。”“覓食”的途徑,陳美也為學生一一指出——閱讀、背誦、練字。例如背誦,陳美建立了一套“背詩系統”,背一首絕句得2分,背一首律詩得4分,有學生背誦《長恨歌》《琵琶行》,找陳美討價還價:“這得多少分呢?”“起碼30分。”陳美笑著回答。她對學生們說:“背多背少沒關係,只要你還記得有這麼一件事就行了。”目前班級第一名的得分是3700多分,最少的學生也有幾十分,“就像一場馬拉松”。
學這些,考試的時候怎麼辦?對這一疑慮,陳美回答道:“閱讀、背詩、練字,都是在培養學生的語文素養,素養提高了,應試能力也會水漲船高。”應試的一些方法技巧,陳美會在考前複習階段傳授給學生。“這些其實都是雕蟲小技,”她笑道,“可是如果考什麼就教什麼、怎麼考就怎麼教,學語文就變成了考語文,這就是一種悲哀了。”
滿足學習差異化需求
培優和補差的學生對學習有著差異化的需求,“雙減”之後,如何滿足這部分需求,是家長們普遍的擔憂。賈梅的孩子學習成績在班裡處於上游,數學等學科具有優勢,但英語較差。“之前上課外班,主要是為了繼續保持優勢學科的優勢,彌補弱勢學科的弱勢,現在沒法補課了,所以我真心希望學校老師能夠在課堂教學上更具有針對性,儘量滿足不同層次學生的需求。”賈梅說。
“它不是一個新問題,長期以來學校教育就存在差異化教育的問題。”宋永成認為,解決路徑就是開展分層教學,例如在編寫導學案或自主學習單時,明確劃分出不同難度等級的任務和問題,供學生選擇。
李嘉認為,小組合作學習能給每一個學生創造主動參與學習的機會,促進學生的個性發展。她把學優生和學困生穿插安排在一個學習小組,在課堂上開展小組學習時,學優生便自然而然成為小老師,“他們樂於解答其他組員的疑問,能體會到成功的喜悅,從而更加自信。而學困生的心理負擔得以減輕,比起與老師交流,他們更願意與同學進行交流,比起在全班同學面前交流,他們更願意在小組內進行交流”。
陳美也認同小組合作式學習:“有時候出去聽課,我發現有的老師常常進行一對一的提問和對話,其他學生就會感到很‘安全’,甚至覺得‘幸好沒叫我’。如果總是這樣,有些孩子可能就要打瞌睡了,課堂效率就會降低。教師要讓全體學生都能全身心地投入,即使是學習最差的孩子,也要時不時地把他拉進來,總比無所事事被晾在一邊要好得多,這是小組合作式學習的優勢之一。”
目前,部分地區仍然存在大班額現象。例如,2021年1月,國家教育督導檢查組對廣西壯族自治區進行了實地督導檢查,發現全區仍有5087個班級超過55人。在這種情況下開展差異化教學,無疑更具挑戰性。“當然,根本的解決方法是消滅大班額,”宋永成說,“但也不能因為大班額就‘放羊’,還是要在分層教學、小組合作學習等方面尋找出路。”他建議,如果班額特別大,可以在小組內再建小組,透過組中組來解決問題。
教師和學校應共同努力
“一名老師最大的失敗是什麼?可能每個人有不同的答案,我的答案就是,學生對你和你所教的課都不感興趣。什麼是好老師呢?學生每天都盼著上你課的老師就是好老師。什麼是好學校?學生每天都盼著上學的就是好學校。”在給教師開展培訓時,錢守旺經常以此作為開場白。在他看來,“雙減”對學校和教師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對教師而言挑戰非常大。
宋永成認為,教師首先要從思想觀念上作出改變,跟上新時代的要求,成長為“學”的專家,“一句話,好老師的標準變了。原來可以‘滿堂灌’,現在不行,現在教師的核心任務就是引導、幫助學生自主學習”。
在課後輔導方面,陳美認為教師應做到“精準扶貧”。初三模擬考試前兩個星期、中考前一個月,這段時間陳美不再給學生布置作業,而是讓學生每天用15分鐘時間,根據自己的情況,“缺什麼就補什麼”。她說:“如果統一佈置作業,比如今天晚上大家默寫《岳陽樓記》,也許三分之一的學生確實需要,那其他三分之二的學生呢?他們的時間就被浪費了。”
做到“精準扶貧”的前提,陳美認為是要充分了解學生。例如,某同學,古詩文默寫常錯的是哪幾個字;某同學,說明文閱讀題做得比記敘文好;某同學,作文喜歡寫身邊的人和事,但很少寫社會話題……如此,對學生的教學和輔導就會更具精準性。
教師的轉變,離不開教育環境的系統性支援。陳美開展的課堂教學探索與改革,與上海市靜安區教育學院附屬學校開展的“後茶館式”教學探索密不可分,正是在濃厚的教研氛圍中,陳美的教學藝術不斷完善、不斷超越。“教師與教師之間有碰撞和交流,慢慢地,我們積累了很多經典案例,全體教師的教學水準都提升了。”
宋永成認為,提升課堂教學質量,學校也應當作出改變。一是繼續推動課程改革、課堂革命,打造高效課堂,真正改變育人環境;二是為教師提供專業化指導,不能讓教師自己去解決;三是教師工作量加大,學校應做好經濟補助,避免出現消極抵制的現象;四是關心教師身心健康,保障教師的休息權。
新學期開始,學生和教師回到熟悉又陌生的課堂,對課堂教學質量提升的期待,比以往更加迫切。曾有一位學生,在陳美面前與母親爭執,原來這位媽媽為孩子報了一個語文輔導班,錢也交了,可是孩子去了一次就“死活不願意去了”,孩子說:“他講的我們老師都講了,他上的課跟我們老師的課根本沒法比。”這位媽媽便向陳美求助,陳美說:“如果你相信我,就不用去。”這位媽媽於是不再堅持。“這就是發揮了課堂的主陣地作用。”陳美總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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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本文刊於《教育家》2021年9月刊第2期,原標題《提升課堂質量,守好學校教育的主陣地》
文 | 本刊記者 黃碩
設計 | 朱強
統籌 | 周彩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