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看流星,是2020年12月14日凌晨,去塔山,看雙子座流星雨。
當日天氣寒冷,我們一路舉目觀天,上山途中就各自見到了幾顆流星,深感不虛此行。畢竟看流星這事兒,看得到看不到也算碰運氣。
當是時,天色是半凝固的烏藍,流星的光冷且淡,在距我們1000公里外一閃而過,迅疾涸滅,疏冷而遙遠。
到達山頂後寒風割面無法久留。我和霞姐把脖子認認真真地扭來扭去尋找那光亮的尾巴,時而歡呼:這!看見了!
天光漸亮,不耐寒冷,我們說了好幾遍這就下山這就下山,可仍舊瑟縮著不肯走,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或者還應該發生點什麼,總之是差了那麼點意思。心裡都在想:再看一顆,再看一顆就走。可是隔了許久,蒼穹寂寥,天色熹微,流星彷彿隱匿了蹤影。
走吧。我們都這麼說,但是徘徊著都不走。沒人知道還要呆多久,也可能下一秒鐘,只要有人喊一聲:走吧,下山去!我們就會立刻收回仰望的目光決然低頭離開。但是沒人亮出這個決心,彷彿都懷著點莫名的期待,但又隱約知道這期待幾乎必定會落空。
其實,期待什麼呢?沒人明確地知道。
有那麼一刻,我們磨磨蹭蹭已經在準備離開了。
就在那一瞬間,天際突然爆出一條光帶,我和霞姐幾乎同時驚呼著望過去。別的流星只是一條仿若沒有溫度的絲線,顫巍巍划過去。這一顆卻完全不同,它在滑行的過程中有一個漸次蓬勃、綻放光芒的過程,像巨神之手揮舞出的一把火炬,有亮度,有溫度,瞬間點燃我們的期待,燙傷我們的目光。這是一個豁然出現的答案——我們終於知道,冥冥中讓我們猶豫不決難以離開的,就是對它的等待。現在,它如期而至,而我們此行終於圓滿。
那之後,我常想,那一天那顆火流星,也許原本並不存在,大概只因我們的期盼才感召而來。
然而,並不是所有流星,都會路過所有期盼的眼睛。我之所以對這次看流星的經歷念念不忘,也無非是因為,那是我生命中難得的一次得償所願的經歷。大多數時候,我們並不能看到自己想看的,得到自己想要的。至少以我之體驗的確如此。
下一次,我們再去看流星,大機率只能悻悻而歸吧?
理論上,願望的達成與覆滅,機率各佔百分之五十,不會更少,也不會更多。
但是在生活中,求仁得仁鮮見,更多的是願望破滅的七零八落。多少白日夢都在生活一頓頓毒打後被懟成肉泥土豆糜。
但是,我們仍然會沉迷於這種得與失的機率,用無數的起心動念衍生出世間種種悲喜劇。
都說流星可以實現願望。它來自自然,卻被賦予了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不得不說,人類對於祈求非自然力量加持來實現各類願望有著超乎尋常的熱情。這種熱情可以一直追溯到茹毛飲血時代,為了取悅眾神,殺牛宰羊乃至獻祭活人作為交換,讓神靈幫忙達到人力所不能及的目的。經過儀式感包裝的慾望,憑添了神秘與分量。
時至今日,祈願的內容越來越複雜,程式越來越簡單,三炷香都可以省了,年節時或是財神爺過生日之際,做門市生意的點上三千響大地紅,就指望老天保佑財源滾滾。
人的念力真是貪婪得可怕。所謂願望,虛無縹緲。所謂祝福,也全不靠譜。只是想想而已,只是說說而已。想的人說的人也並不當真,但是都在想,都在說。
如果意念真的是一種物質,或許就可以解釋宇宙中糾纏的量子。
滄海桑田,最初的最初,大概只源於量子糾纏。
今天是2022年2月4日。立春。以干支紀年,今天是一年伊始。
面對新的一年,並沒有啥新想法新盼頭。也沒有主動發拜年微信,覺得都是陳詞濫調胡說八道。
這幾年,我一直處於情緒封閉的狀態,眼耳鼻舌身口意,一如封了七竅的悶葫蘆。好像也沒什麼悲觀的情緒,只是麻木而已。好像並不全與疫情有關。只是在日益壓抑的氣氛與日漸逼仄的空間裡,無形的思維與情緒都被慢慢擠壓、抽離並終究趨於稀薄。這便是傳說中的熵增定律——熱水總會漸漸冷卻,植物總會漸漸枯萎,水果總會漸漸腐爛,地球會消亡,宇宙會坍散。客觀世界始終沒有停止漸漸趨向無序的程序。與此同時,夢會醒,血會涼,人會死,心會殤,青春會衰老,理想會消亡。每個人的主觀世界同樣始終沒有停止趨於崩塌的不可逆程序。
為了對抗這種崩塌,我們用各種各樣的計劃、心願、追求、慾望、目標、夢想,以及貪嗔痴念,塞滿了自己的大腦,建立並不斷鞏固自以為是的思維秩序,在一點一滴轟然逝去的時間洪流裡分秒不息地忙碌著,付出著,索取著,得到著,失去著。無論是對自己意願的主動執行,還是對他人指令的被動奔走,我們一生被無形巨手推搡著踉蹌俯衝,彷彿誰也無權抽身退步。
而在每一個主動策劃或者被動執行的計劃中,我們都心懷忐忑患得患失。哪怕想到了十個最壞的結局,也不影響同時去幻想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意料之外的驚喜。
不必自欺欺人地說,我並沒有什麼額外的期待。
你有。
我沒有。
不,你真有。
真沒有。
好,給你你要不要?
命運伸出手,沒人知道它掌心握著什麼。像潘多拉的魔盒,裡邊裝著薛定諤的貓。
有所追求有所期待,這是一種最好的狀態,也是一種最糟糕的狀態。
蝴蝶輕輕扇動翅膀,掀起的是一場風暴還是春暖花開?
然而所有人都言之鑿鑿地說,夢想總該有,萬一實現了呢?於是,整個人間喋喋不休,多少人踩碎了滿地良心都好意思難為滿天神佛,異想天開地要求神鬼祖先流星年獸統統保佑自己兌現那麼多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怨念。
這大概就是我們為什麼總是對流星與焰火諸如此類轉瞬即逝的光華如此痴迷的原因。在我們恰如草木一秋的生命裡,哪怕瞬間的綻放也是極為稀罕的存在。所以,我們總是渴望自己的生命能如此光彩奪目地綻放,擺脫泯然眾生了無痕跡的宿命。縱然明知不可能,也要來一場華麗的祭祀來祈求未知的力量加持。總之,搞的神明都極苦惱——人類想要的可真多啊。
要的多,因果就多,多半所求非所得。
這不奇怪,夜路走的太多,難免遇到宋定伯。非要趟過一條條河,魚打沒打到另說,總會先溼了鞋。
孟子說,行有不得,反求諸己。要是換了莊子,他大機率會說,既有得失心,方求諸己。己亦不求,方得自在。
越少攀緣,越遠因果。
那天一起看流星的還有草原,他催我們下山,路上問他看見流星沒,他答,沒看見。然後補充說,沒看。為啥不看?他說,老抬頭大脖筋疼。
對於我們的歡喜,他不以為然。但是倘若我們敗興而歸,他卻也全無遺憾。
他也喜歡看天空,找個日子去山裡,喝了酒後四仰八叉往草地上一躺,月朗賞月,月缺觀星。沒啥許願環節,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問他,冷不冷?
他說,不冷。
螞蟻不咬?
哪有螞蟻?
蚊子也不咬?
沒蚊子。
我覺得,這廝有時甚得禪意。
你看,我怕蚊蟲,每次出行,這都是我的苦惱之一。我怕狗,出去徒步,每次遇到農村散養的狗,無論我裝出怎樣的從容神態,它們總能在一眾人裡準確選中我瞄準了狂吠。這讓我愈加相信,思想一定也有可辯別的氣味,“量子糾纏”大概就是這麼個理:求而不得,怕啥來啥,福禍有時真是自招。
面對宇宙森林法則,霍金說“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面對無常人世,我們也不妨如此:不要索求,不要索求,不要索求。你用滿腦子奇形怪狀的願望與要求去攀緣神明,像蜘蛛精一樣張開念力巨網去扯老天爺的衣角,老天爺一張嘴:咳~忒!
不如意十常居八九?你先有“意”,怎怪八九不如意?所求非所得?你先有“求”,如何怪“不得”?怕啥來啥?你先有怕,它既知必來。
所以,跟這個世界,真沒啥可說的。不光不說,想都別想才好。頂好是連對視都不要有,惡人惡事與噩運,皆與惡犬類似,對視即為挑釁。
生命有限,量子無窮,不纏也罷。
金剛經正解卷下:恆河沙等之恆河沙,一沙一世界國土中,所有眾生,各具一心,則其心有若干種。如來以清淨五眼,皆盡見而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