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0月28日清晨,國民黨第49軍軍長鄭庭笈,在遼瀋戰役中被活捉。這一年,他43歲。
晚年,鄭庭笈曾撰文回憶他這一天的心情,他稱:
此時,我完全陷於絕望的陰雨悽風裡。打敗仗是軍人的恥辱,而這一恥辱的最大內涵是:我半生的戎馬生涯以失敗告終了!將來會怎麼樣,我不知道……
是的,這位曾經無限風光的國軍中將此時是絕望的。
以至當我軍幹部一片好心地讓他換下單薄的國軍軍服,穿上暖和的棉大衣時,鄭庭笈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說:“只待一死,冷又何妨!”
在當時的鄭庭笈看來: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就穿著國軍軍服吧,也算是為他們那所謂的“黨國”盡忠到底了!
十幾天後,鄭庭笈跟其他戰俘一起,被送到了哈爾濱,進入了東北解放軍官團。這裡,關押著很多早前被俘的國民黨高階軍官。
與鄭庭笈早前想象得不太一樣,這裡不像監獄,雖有圍牆但院子裡空地很大。他走進大門時,看見戰俘們有的在院子裡散步,有的在閒聊。
見到昔日的同仁,鄭庭笈不知道該說什麼。也就只有到這時,這些當年曾為了在老蔣面前邀功而互相算計的將領們,才不會一見面就吵。就這樣,心情複雜的鄭庭笈開始了他的戰俘生涯。
對待這些國軍軍官們,我軍的政策很明確:希望他們能透過寫信及對外廣播等方式,勸前線的國民黨投誠,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
他們如果願意配合,我軍歡迎;他們若是不願意,我軍也絕對不逼迫。
鄭庭笈進去的第3天,團裡的何政委就找他談話了,問他:你是否願意給你那位在94軍當軍長的族兄鄭挺鋒寫封信,勸他別再抵抗?
鄭庭笈沒有馬上答應,也沒有馬上拒絕,他陷入了掙扎和猶豫中。
就在一個多月前,他還和鄭挺鋒一起吃過飯、喝過酒,如今自己已成了戰俘。鄭庭笈知道:就算自己不勸鄭挺鋒投降,他也離戰敗也不遠了。畢竟,解放軍有多厲害,他自己已經見識到了。
思考了許久後,鄭庭笈還是決定動筆寫信。
可能有朋友讀到這兒會覺得很奇怪,這鄭庭笈不是塊難啃的“硬骨頭”嗎?剛被抓時,他不是連國軍軍服都不肯脫嗎?
本期,筆者要跟大家說的,就是發生在一代名將鄭庭笈身上的這些事:他為何會突然有所轉變,不但勸兄弟別抵抗,還透過廣播告訴妻子“別去臺灣”?妻子是否聽了他的話?此後,他們全家的命運如何?
一:他為何會轉變?
如果說鄭庭笈的轉變是因為膽小,顯然是說不通的。
畢竟,鄭庭笈在抗日戰場上有多不怕死,日本人清楚,他的老上級戴安瀾將軍也清楚得很。而這,也是他被俘虜後,我軍會處處善待他的根本原因。關於這一點,只需要用3件戰事來說明:
第一戰,1937年10月,忻口喋血之戰。
當時,鄭庭笈還只是個少校營長,面對來勢洶洶的日本人,他一步不退,最後身中數彈,命懸一線。撿回一條命後,鄭庭笈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重生。這一年,他32歲。
第二戰,1939年,血戰崑崙關。
當時,日本人出動了所謂的“鋼”軍,鄭庭笈帶傷不下一線,率部擊斃日軍名將中村正雄,震驚日本朝野,鄭庭笈一戰揚名。這一年,他34歲。
第三戰,1942年遠征緬甸。
當時,戴安瀾曾在沙場上立下遺言:
如果師長戰死,以副師長代之,副師長戰死,參謀長代之,團長戰死,營長代之……以此類推,各級皆然。
5月中旬,戴安瀾身受重傷。副師長鄭庭笈一面率部突圍,一面照顧戴安瀾。戴安瀾臨終前,把鄭庭笈叫到身邊,要求他:一定要把兄弟們帶回國。此後,臨危受命的鄭庭笈終於在血戰數日後,衝破日軍最後一道防線,帶著戴安瀾的棺槨回國。這一年,鄭庭笈37歲。
就憑這3戰,誰能說鄭庭笈是貪生怕死之輩?
事實上,真正讓鄭庭笈發生轉變的,無非兩個原因:
其一,解放軍以絕對的誠意,來對待這些抗過日的國軍戰俘。
剛被俘時,鄭庭笈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畢竟當初他們“圍剿”我軍將士時的政策是: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
但鄭庭笈被俘後,不管是吃的、住的,我軍都從不虧待他。對比之下,鄭庭笈當然明白兩軍的區別在哪。
其二,被俘後的鄭庭笈想清楚了一件事:為什麼明明兵力和武器都佔優的國軍,會輸得這麼慘?
到了解放區後,鄭庭笈眼見著老百姓是如何熱情對待解放軍的,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蔣介石號稱有800萬兵力根本沒用,共產黨麾下是億萬普通老百姓,這樣的仗怎麼可能會贏?鄭庭笈是黃埔軍校5期的高材生,這個道理他不會不明白。
搞清楚了這一點,鄭庭笈徹底服氣了。20多年戎馬,他恨自己現在才看清這一點。於是,在給兄長的勸降信裡,他這樣寫道:
弟現在確已大徹大悟,吾哥勿謂弟自喪立場,替共產黨說話。實則這些話,過去不是我不想說,不敢說,而是我不懂得說,現在我懂了,因此 也就敢想和敢說了……
信寫完後,鄭庭笈坦然了。11月16日,我軍工作人員帶著鄭庭笈前往哈爾濱的廣播站,念出了全文。
第二天,這件事就上了《東北日報》的頭版。雖然最後其兄鄭挺鋒並沒聽他的,但這件事在當時起到的積極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它極大地瓦解了敵軍軍心。
二:告訴妻兒“別去臺灣”
就在鄭庭笈的廣播引起全國關注時,在距離哈爾濱近4000公里外的海口,有一位名叫馮莉娟的婦人也在欣喜不已。
她,是鄭庭笈的妻子。
10月份,鄭庭笈在東北被俘後,機智的馮莉娟便帶著5個孩子和年邁的婆婆,在海口低調地生活下來。此後,她一直在打聽丈夫到底是生是死。
聽到丈夫的廣播時,馮莉娟已經拿到了前往中國臺灣的船票。這些船票都是她託親朋好友好不容易弄來的,對當時的國軍親屬來說非常“寶貴”。
正當馮莉娟猶豫不決時,她又聽到了鄭庭笈在哈爾濱向全國發出的第二次廣播。原來,鄭庭笈在發表完第一次廣播後,我軍領導特意批准他可以透過這種形式,和家人取得聯絡。
在廣播裡,鄭庭笈讓妻子一定要保重,並告訴她:不要去臺灣。同時,我軍領導還叮囑他向妻子承諾:他將來一定能再與家人團聚。
聽到這則廣播,馮莉娟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去中國臺灣的想法,帶著孩子們留在大陸,等待團聚的一天。
在沒有見到丈夫的情況下,馮莉娟能做出如此明智的選擇,是令人欽佩的。事實上,馮莉娟在國軍將領的太太們裡,一直是很有勇氣及膽識的一位。
1941年,剛滿17歲的馮莉娟在老家,遇到了時任營長的鄭庭笈。當時鄭庭笈已經36歲了,他喜歡她的大氣,而她則喜歡他的勇猛善戰,兩人很快便在一起了。
婚後,兩人一向相敬如賓,十分恩愛。1942年,鄭庭笈遠征緬甸,馮莉娟在老家苦苦等待。4月份,她收到了一份政府發來的“陣亡通知書”。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鄭庭笈死在了異國他鄉,只有馮莉娟不信。她對旁人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日找不到他的遺骸,我堅決不去領撫卹金。
為了找到丈夫,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從南京出發,一路輾轉,千里尋夫。等她都快到邊境線時,才見到丈夫的部隊。她衝到指揮車前問警衛:“鄭庭笈在哪兒?”警衛驚訝得很,趕緊告訴她:在師部。
當一向不苟言笑的鄭庭笈,在師部看見風塵僕僕的妻子時,久未展顏的他露出了笑容。聽妻子訴說一路的艱辛,鄭庭笈感慨萬千。
得妻如此,是鄭庭笈之幸。經此事後,鄭庭笈對妻子更加疼愛。到他被俘時,夫妻倆共育有3女2子。
三:等待中的酸甜苦辣
等待是一件煎熬的事。
從1948年被俘,到1959年作為第一批特赦人員獲得自由,鄭庭笈經歷了11年的改造歲月,馮莉娟和孩子們也苦苦等了11年。
在這11年裡,鄭庭笈自認過得很有意義。平時,他積極參加勞動。有空時,他便跟老戰友說說以前做過的錯事。因為表現良好,1953年夏天,工作人員還特意允許馮莉娟帶著孩子來看他。
馮莉娟高興極了,帶著兒子又是坐輪船、又是坐火車,從海口趕到北京,只為見丈夫一面。
那天,在會客廳裡,鄭庭笈看著眼睛紅紅的妻子,心疼不已。他知道妻子肯定是哭過了,便趕緊安慰:“你受苦了!”幾乎是同一時間,馮莉娟也說出了同樣的話:“你受苦了”!
一句話,把兩人都說哭了。站在一旁的兒子很懂事,叫了聲“爸爸!”鄭庭笈趕緊抱起孩子,親了又親。馮莉娟見了,破涕為笑地對丈夫說:也不刮刮鬍子!看把孩子扎的。
這次見面後,夫妻倆對未來都更有信心了。馮莉娟索性把家搬到了北京,投靠了在北京當工程師的孩子他叔一家。
一開始,馮莉娟還以為在北京的生活會過得很艱難,沒想到卻遇到了兩位丈夫的老友。一位名叫黃翔,另一位是鄭洞國,這二位都是投誠了的國軍將領。新中國成立後,他們都受到了重用。
有了他們二位的照顧,鄭家在北京有了自己的住處,孩子們都在北京上了學。鄭庭笈原以為,只要再等幾年一家就能團聚了,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妻子卻在1958年提出了離婚。
至於離婚的原因,鄭庭笈很清楚:老百姓對反動派恨之入骨,馮莉娟出去找工作,人家聽說她是戰俘的妻子都不願意用她。
在這種情況下,馮莉娟雖然一百個不願意,也只能出此下策。畢竟還有好幾個孩子需要養活,年邁的婆婆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她總不能事事都靠別人照顧,她得自己謀生。
鄭庭笈本就心生內疚,二話不說便同意了離婚。
1959年12月,鄭庭笈終於迎來了特赦。晚年的他,仍對特赦大會那天的情形歷歷在目:
他和其他戰犯們一起,坐在臺下等待著最終的人員名單。由於太緊張,鄭庭笈一開始還沒注意到長女鄭心楠那天也來了,就站在禮堂的另一側。鄭心楠是接到通知,作為特赦人員家屬代表前來的。
法官開始念名字了,第一個唸的是杜聿明,接著是王耀武,鄭庭笈聽得很清楚:一共有10個人,裡面有自己的名字。
此後,鄭庭笈便只顧著抹眼淚了。等到女兒上臺說話時,他才恍過神來,確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四:周總理助他一家團圓
被特赦後,鄭庭笈和兒女們,以及在北京工作的弟弟一家都見了面,生活也安頓了下來。
一天,一位工作人員很神秘地通知他:明天有首長接見,請不要出去,到時有車來接。
對方沒說要見什麼人,也沒說去哪裡,當天晚上鄭庭笈一晚上都沒睡踏實。第二天下午,果然來了一輛黑色轎車到家裡來接他。車子緩緩開進西花廳,鄭庭笈才知道是周總理要見他們這些第一批被特赦的人員。
作為黃埔第5批學員,鄭庭笈當然知道周總理,只是一直沒機會和他近距離接觸。後來在功德林,他又沒少聽黃埔一期的杜聿明等人說起周總理,更是心生敬佩。
當日,周總理和大家一一握手,並親切交談。走到鄭庭笈身邊時,總理問他家裡人是否一切都安好。鄭庭笈沒想到總理會問這個,他回答:已經離婚了。
誰知,總理繼續追問離婚原因,鄭庭笈如實相告。總理一下子就明白,這對夫妻其實仍有情,便轉身對大夥兒說:“你們要動員他們復婚吶!”一句話,說得鄭庭笈感動不已。
總理發了話,大家自然都樂於當他們夫妻倆的“紅娘”。
馮莉娟和鄭庭笈離婚,本就是無奈之舉。在旁人看來,既然現在丈夫已經出來了,總理還特意安排他進了文史館工作,她現在應該早日回到丈夫身邊。但馮莉娟卻始終過不了自己心裡那一關:她覺得自己當時提出離婚,是很對不起丈夫的。
看著二人這麼彆扭,身邊人都替他們著急。後來,政協的領導索性把在外當工人的馮莉娟,招到單位當了個打字員。
正好鄭庭笈在文史館工作,平時經常需要送材料去給打字員,這樣一來兩人便經常有機會見面了。
有一回,鄭庭笈去送材料,馮莉娟坐下來趕緊打字。為了找話題,鄭庭笈便對她說:“領導說這些材料不急,叫你慢慢打!”馮莉娟聽他這樣一說,就想不通了,她問:別人的材料都是急著要,怎麼你送來的領導都說不急呢?
這話說出口,兩人其實都心照不宣了:這是領導們都在撮合他們。於是,鄭庭笈趕緊把心裡話都說了出來,稱:他們都希望咱們重新在一起……
鄭庭笈說的“他們”,不止是身邊的同事們,還包括他們那幾個懂事的孩子們。就這樣,1961年春天,鄭庭笈和馮莉娟正式復婚了。
辦喜事前,夫妻倆沒忘記自己的大恩人:周總理。他們特意託人帶了封信給周總理,讓他放心。當天,杜聿明、王耀武等人,都前來道賀。
鄭庭笈一家在烽火歲月裡分離,但正如他1948年在廣播裡告訴妻子的那樣:他們一家最終團聚了。
不久,政府給他們家在燈市口分了房子。年過半百的鄭庭笈,此後邊在文史館工作,邊陪伴著家人。
與此同時,鄭家孩子中也不乏人才,比如其長子鄭心校就在1988年被任命為北京友誼醫院院長。
雖然孩子們曾一度與父親有隔閡,不太願意正視他的過去,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也慢慢理解了他。提及父親的晚年,長子鄭心校在2013年當著記者的面說過這樣一句話:
那時候,父親學著用瓷缽子蒸飯,一人一份兒;還會生蜂窩爐子……
而提到母親,鄭心校則說:在我心裡,母親是一位非常堅強和樂觀的女性。
鄭庭笈將軍半生戎馬,雖曾走錯過路,但抗日有功,最終回到了人民當中。他能在關鍵時候,做出明智的選擇,勸妻子“別去臺灣”;而其賢妻能聽丈夫的良言,選擇留在祖國大陸。這兩個選擇,再加上週總理等人的助力,是他們全家能最終團聚在一起的根本原因。
1996年6月9日,鄭庭笈在北京病逝,沒有留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