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小學畢業的李繼業著手填寫自己的履歷表,在看見父母那一欄的時候,她鼻子酸了酸,幼時的記憶湧上心頭。
李繼業是被抱養的小孩,這已經是周圍人公開的秘密了。
在許多人眼裡,這個孩子就是別人不要的。因此,周圍的小孩子經常拿這樣的話來攻擊她,童言無忌、但是卻字字戳心,自卑和屈辱自長大起就與李繼業如影隨形。
李繼業無數次想問母親,自己到底是誰的孩子。但是看著養父母彆扭地維護家裡的關係,執拗地假裝李繼業是親生孩子、不肯捅破這層薄薄的窗戶紙的樣子,她的話語又咽了下去。
父母成為了李繼業難以言喻的痛楚。
她嚥下眼淚,一筆一劃地把養父母的名字寫好,又把“是否烈屬”一欄劃掉,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和烈士後代扯上關係。
但是,老師卻急忙攔住她,“李繼業,你是烈屬!”
她在老師的指引下,把這欄填上,但是自己的腦子卻已經混沌了。以前,李繼業只知道自己不是家裡的親生女兒,如今,才得知自己竟然是烈士後代。
沉埋這個家裡的秘密終於被揭開,養父母親口告訴了李繼業一切,“你的母親叫楊益秀。”
楊益秀,李繼業在心裡反覆唸叨這個名字。她偷偷跑到烈士墓去,翻來覆去地看烈士名單,卻怎麼也找不到楊益秀這三個字。
年僅十三歲的李繼業心情複雜,她甚至一度懷疑母親犧牲的訊息是誤傳,亦或是她並沒有資格登上烈士榜,一個個疑團沒有人能夠給她解釋清楚。
明明是“烈屬”,但是李繼業卻難以啟齒自己的身世,生怕別人問起來。
1972年,養父母才告訴李繼業另外一個秘密,楊益秀是大軍閥楊森的侄女。他們一直不敢跟別人說,生怕受到牽連,甚至再三叮囑李繼業千萬不要說出去。
1975年,李繼業來到重慶工作。一個人看著她,直言她很像是楊森的侄女楊大小姐。
李繼業激動得渾身發抖,“是楊益秀嗎?”
“不是,是楊漢秀。”
李繼業的興奮瞬間涼了一半,但是她不死心,拜託此人打聽一下,楊森是否有一個侄女叫做楊益秀。
那人雖然十分肯定沒有聽說過楊益秀這個名字,但是還是答應幫忙打聽一下訊息,似乎是在渠縣得到了些訊息,他寫信來希望李繼業能夠親自去渠縣一趟。
1976年,李繼業在徵得養父母同意之後,親自去曾經軍閥楊森的勢力範圍——渠縣、成都等地尋找母親。
這一番尋母之旅,李繼業一點兒“楊益秀”的痕跡都找不到。尋覓許久,也只有“楊漢秀”這個人。
而楊漢秀的舊友紛紛感慨,李繼業和楊漢秀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在楊漢秀的一個朋友家裡,李繼業見到了這位楊大小姐的照片,她恍惚間還以為看到了一面鏡子。
李繼業心生懷疑,帶著這張照片回了家。童年的經歷在她心上刻下了重重的傷痕,以致於,即便種種跡象放在一起,她也不敢隨便認親。
李繼業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把楊漢秀的照片拿給養母看。
養母激動地大喊:“這就是你媽呀!”
一切這才水落石出,李繼業的母親正是烈士楊漢秀,也是大軍閥楊森的侄女,川渝地區有名的楊大小姐。
1913年,楊森的二弟楊懋修喜得一女,取名為楊漢秀。與廣納妾、多生子的楊森不同,楊懋修子女極少,作為長女也是獨女,這個女兒成為了他的掌上明珠。
楊漢秀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卻也沒有什麼大小姐脾氣。在旁人眼裡,楊大小姐好說話、沒架子,和整個楊家都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在伯父楊森的眼裡,這個侄女有些叛逆。楊漢秀拒絕家裡的安排,自己強烈要求去教會學校讀書,之後還自己做主退掉家裡定下的婚約。
但是楊漢秀的這種叛逆,此時還入不了楊森的眼。楊森的大兒子楊漢興正在天津大搞學生運動,抨擊軍閥勢力,被捕後被楊森取保回家。
楊漢興把楊森搞得頭都大了,他本來最希望大兒子能夠繼承自己的家業,可誰想到楊漢興出去讀書竟然把自己讀“歪”了。被取保回家的楊漢興在家中直接把楊森當成抨擊物件,屢屢和楊森作對。
但是在楊漢秀眼裡,自己的這位大哥帶來了一股完全不同的氣息。
楊漢興經常在家裡講平民的生活、講進步思想……楊漢秀聽入了迷,新思想的種子在她心裡播撒開來,只等著一個時機破土發芽。
1926年,楊漢秀見到了為這顆種子施肥的人——朱德。
這一年楊漢秀跟隨父親前往萬縣,而這時候正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朱德受到中央的指派,來到萬縣楊森總部。
二人在萬縣結識,朱德甚至曾經開玩笑要收楊漢秀為自己的乾女兒。而楊漢秀也很喜歡這位朱伯伯,十分欽佩他的經歷。
在萬縣期間,楊森和朱德屢屢因為政治見解發生衝突。而坐在屋角的楊漢秀每一次都會被朱德的見解和思想打動,她想要像朱伯伯一樣找到救國救民之路、想要為拯救祖國做出一番事業。
愛國思想的種子破土而出,漸漸成長為參天大樹。她在家庭教師、也是共產黨員朱浥清的介紹下,選擇走上革命道路。
軍閥家的大小姐選擇這樣一條路,楊漢秀也是揹負了許多非議。初時,大家還不太敢相信,甚至有人指責介紹她來的朱浥清,怎麼能把一個豪紳地主小姐介紹來。
朱浥清反覆跟人論證楊漢秀的決心、精神意志,甚至以人頭擔保楊漢秀絕對可信。再加上楊漢秀自己經過了組織的考驗,她這才得以被認可。
1939年,全面抗戰已經持續近一年半的時間,楊漢秀一心抗日,她計劃去找朱德,加入八路軍。在國民黨到處搞反共摩擦和胡宗南封鎖陝甘寧邊區的形勢下,這段路極其艱難遙遠。
楊漢秀一人上路,先後從廣安走到成都、再到寶雞,最後上中條山找到游擊隊長幹玉梅,在她的幫助下,才到五臺找到朱德。
整整9個半月,楊大小姐的腳上全都是血泡,但是她卻沒有叫過一聲“累”。
見到朱德的時候,楊漢秀響亮地喊了一聲“報告”,又敬上標準的軍禮。朱德愣了半天才認出來,眼前這個英姿颯爽的女游擊隊員,是昔日纏著叫“朱伯伯”的楊大小姐。
此後,楊漢秀一路走上抗日前線,到達延安。並改名為“吳銘”,以示自己與家族的徹底決裂。
在延安地區,楊漢秀參加了著名的爺台山戰鬥、負責了兵站工作,作為“吳銘”活躍在抗戰的最前線,表現十分積極。
誰也沒有想到,吳銘竟然會是地主軍閥家的小姐。
但是血緣和家族有的時候,往往不能因為更名改姓就徹底割裂。
1946年,抗戰勝利後,楊漢秀決定利用自己“楊大小姐”的身份,在四川從事統戰工作。
楊漢秀回家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殺回“楊氏澤廬”,把屬於自己的田地、家產從哥哥手裡搶回來。並以修建舞廳、做生產的名義,變賣家產,購置糧食物資等轉給中共四川地下省委。
同時,她還積極在當地展開遊說動員工作,組織培訓青年人練武、給表哥楊漢烈傳輸先進思想,鼓勵他棄暗投明。
1948年5月4日,楊漢秀化名楊稚華,在醫院生下了自己的小女兒李繼業。小女孩是個早產兒,瘦瘦小小的就像小貓一樣。楊漢秀抱著女兒,親暱地叫她“果兒”。
但是時局動盪,楊漢秀還要前往渠縣參加起義,實在是無法帶著小小的女兒一塊去。她先是請了一個奶媽,後來又拜託鄰居抽空幫忙照顧。
“我要回老家收租,大概一個月左右就回來。”楊漢秀舉止得體,出手大方,因此也沒人懷疑她這句話真假。
沒多久,鄰居一家人就收到了楊漢秀寄過來的信,信中楊漢秀寫明瞭自己的身份,但是因為革命的特殊性,沒有講太多,只是拜託他們能夠照顧好“果兒”。
這一家人老實本分,收到信後就急忙銷燬了。
誰知楊漢秀一去未歸,鄰居一家也曾去找過,但是他們記錯了名字,記成了“楊益秀”。因此,也沒有得到什麼訊息。
他們都在猜,果兒的媽媽可能是犧牲了。鄰居一家便收養了“果兒”,為她起名“繼業”,也是希望她能夠繼承母親的偉大事業和精神。
他們並不知道,此次一去,楊漢秀就因為武裝起義失敗被捕。她被關押在重慶衛戍司令部看守室內。
雖說是囚犯,但是畏懼於楊漢秀背後所代表的家族,她在牢內生活還算自由。
楊家經常派人來給她送東西,楊森的幾個姨太太每次都要勸楊漢秀,“只要你別再鬧了,改邪歸正,要官給官、要錢給錢。”
楊漢秀堅定地搖頭,“跟官和錢沒有關係,你們才應該改邪歸正。”
最後往往是不歡而散。
在牢內其他囚犯看來,楊漢秀實在是太特殊了。她身穿列寧服、面孔白淨圓潤,外人可以隨意看望她,她甚至能夠在院內隨便走動。
起初,大家都有些警惕楊漢秀。
楊漢秀主動告訴了所有人自己的身份,即便是軍閥小姐,她也堅持:“我們是一樣的人。”
可是楊森的惡名遠揚,誰也不敢相信楊漢秀說的話。
監獄中,有一個女同志叫盛國玉。她在丈夫的影響下投身革命,一直從事後勤工作,被捕後,敵人對她嚴刑拷打,一度把她折磨到崩潰。
但是盛國玉什麼也沒有說,她誓死不肯背叛組織。在得知楊漢秀的身份後,盛國玉難以控制自己把對楊森等軍閥勢力的厭惡和憎恨轉移到楊漢秀身上。
面對這樣的態度,楊漢秀不以為然,她堅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自己出錢給大家買了飯菜,與衛兵爭執為看守室裡眾人爭取權利。
盛國玉的態度一點點被軟化,她開始漸漸相信這位楊大小姐真的是自己人。
幾天後,包括盛國玉在內的一部分人要被轉移到渣滓洞監獄內。楊漢秀堅決要讓他們吃了飯再走,她安慰大家道:“渣滓洞也沒啥可怕的。你們先去一步,我過幾天就來。”
盛國玉沒有當真,但是楊漢秀卻說到做到。不久之後,楊漢秀也被關押進了渣滓洞,見到盛國玉驚訝的樣子,她笑了笑。
在渣滓洞內的楊大小姐,依舊不像是一個囚犯。因為楊家沒有放棄對她“改邪歸正”的期許,楊森也希望能夠從這個侄女嘴裡得到一些有用的訊息,因此經常有人會拿著肉、罐頭等東西來看望她。
這些東西,楊漢秀一個也沒有碰。全都給了急需要營養的其他同志。
為了活躍氣氛,她還積極和看守爭取,在春節期間舉行了聯歡會、組建了學習小組,並且策反了渣滓洞的看守黃茂才,傳遞外界的訊息和情報。
只有見到子女的時候,她才露出屬於母親的柔軟。
兒子趙在民前往渣滓洞內看她,楊漢秀看著已經懂事的大兒子,堅決說道:“你不要怕、不要哭,媽不怕死、你也不要怕。媽媽死了,你要知道媽媽是被國民黨害死的,是為廣大受苦受難的窮人的解放死的。”
1949年4月,楊漢秀在牢內生了一場大病。楊森最終還是選擇把這個侄女保釋出獄,出獄之前,楊漢秀拖著病體堅定地和盛國玉等人說:“等我出去,一定會想辦法救你們的。”
在楊漢秀出獄之後,重慶發生了駭人聽聞的特大火災——“九·二火災”,這場火災燒了18個小時,導致近萬人傷亡。
這是刻在歷史上的人類悲劇,但是卻成為有心人手中的利器。楊森無視城內的傷亡慘劇,一心想要藉此機會打壓革命
他將火災罪責嫁禍、汙衊給當地的中共地下組織。
楊漢秀第一個站出來,在公開場合披露楊森的罪行和野心,指責他罔顧事實真相,肆意捏造輿論、殺害無辜。
沒能夠達成目的,楊森惱羞成怒,他決定“解決”了這個侄女。
11月23日,楊森密令派遣張明選和宋世傑,逮捕楊漢秀。
第二日,楊漢秀被蒙著臉押上楊森的小轎車。這輛車沿著渝公路向金剛坡駛過去,宋世傑等人在金剛坡選擇了一座碉堡,挖好坑。
之後在車裡,楊漢秀被繩索活活勒死。屍體被拋棄在碉堡的坑裡,宋世傑等人草草掩埋,一個巾幗生命就此消散世間。
因為是被秘密殺害的,楊漢秀的具體下落也不得而知,即便有人猜測她或許是犧牲了,但是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半點訊息都沒有。
1952年,宋世傑被逮捕後,在他的嘴裡,大家才知道楊漢秀生前曾經遭受過什麼。
但是烈士屍體已經被拋棄在荒郊野嶺,難以尋到。
1975年,一名農民意外發現金剛坡碉堡內有一帶手銬的女屍。在經過調查核實後,確認,這名女屍就是楊漢秀。
楊漢秀被倉惶棄屍,因此屍體掩埋得並不深,在山水的沖刷下,屍骸早已慘不忍睹。
李繼業和母親的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金剛坡碉堡,跨越漫長的時光和成長的心酸,她與一片荒蕪的土地沉默相望。
她回望來時之路,心想:“當年,媽媽也是從這條路走上去後犧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