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二月中旬,四川軍閥田頌堯調集五十個團的兵力,分三路向川陝蘇區發動了進攻。很顯然,敵人企圖乘我軍立足未穩,把我們消滅在川北。
在敵人兵力佔優勢、裝備及物資條件比我們優越的情況下,四方面軍總指揮部決定逐漸收縮陣地,待機反擊。
倪志亮師長向我們傳達:“徐總指揮說,我們不和敵人硬拼,利用川北多山的有利地形,在運動中阻擊消耗敵人。將肥的拖瘦,瘦的拖死,積蓄力量,最後反攻……”
幾個月來,我軍各路部隊依照總指揮部的作戰意圖,逐漸打擊和殺傷敵人。僅我們十一師三十三團,就拖住了敵人四五個團,並在得勝山殲滅敵一個旅的大部分。
到了五月,我們被壓縮到川北一片狹小的地區。糧食、彈藥越來越困難了。但是,我們堅信,時機一到,總指揮部會發出命令,全線反擊打出去……
五月十九日夜裡,我從連隊回到團部,剛想睡一下,師部來了一個緊急命令,要我們三十三團立刻向空山壩東南二十餘里的餘家灣方向行動,並令我(當時任該團團長兼政委)連夜趕赴方面軍總部去接受任務。
命令如此緊急,瞌睡和疲勞都丟到腦後了,我一氣兒跑到了總指揮部。
總部設在空山壩北山坡一所茅屋裡。幾天以來,徐向前總指揮和總部的其他首長,除親臨戰場指揮外,就在這裡用無線電、電話指揮著各路的戰鬥。
總部首長和我們一塊吃了點半生不熟的山芋、蠶豆後,徐總指揮走到那張劃滿了紅藍箭頭的地圖旁,向我們說:“這張圖,大家都看過了吧?”
大家說,看過了。
“形勢有些嚴重。”徐總指揮指著圖說,“敵人的三路主力二十幾個團已經逼近了通江西北的青峪口、平溪壩、小坎子一帶,楊森的部隊進抵宣漢城,劉存厚部到了竹峪關。事關川陝蘇區的存亡,同志們都要周密考慮一下。
現在擺在前面的兩條路,一是分兵把守,這樣會更加被動,最後有被各個擊破的危險;一是集中兵力,殲滅敵人一路,然後乘勝打出去……”
房子裡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只有桌上的小油燈跳跳閃閃。同志們眼裡,像是齊聲在說:“走第二條路,打,打出去!”
參謀走到徐總指揮面前,說了一聲:“前方來的緊急電話。”徐總指揮接電話去了,大家在小聲地談論著。
十一師李先念政委在看地圖,七十三師王樹聲師長走近地圖說:“李政委,你看從這兒打出去怎麼樣?”
他不等回答,又說,“就是沒有通路。”
李政委點頭應著:“這兒地形是好,路也可以開闢,只是需要時間,你們在小坎子堅持幾天,再……”
王樹聲師長明白他的意思,堅定地說:“為了全域性的勝利,我們可以堅持到必要的時候……”
徐總指揮接完電話,又在地圖上看了一會兒,說:“剛才七十二師指揮所打來電話,敵人還是採取人海戰術,集中攻擊小坎子陣地。我軍傷亡不少。”
他像是對自己又是對大家說:“小坎子是通向空山壩的咽喉,萬一失守,就影響全線。我已命令他們不惜任何代價,堅守到底。”
經過一番討論,最後徐總指揮下定了決心,決定集中七十二師、十一師的全部和十師、十二師的各一個團(共十餘團的兵力)分路反擊出去。七十二師和十一師為左右翼,十師在中間,十二師一個團為預備隊,十師一部繼續阻擊竹峪關的敵人,十二師一部負責鉗制宣漢城方向的楊森部。
總指揮部原決定兩天以後開始行動,由於情況變化快,故決定提前一天,明天拂曉就開始反擊。
我師首長詳細研究了敵情、地形,決定我們三十三團從右翼出動,明天三點鐘以前到達指定地點。
五月二十日上午十時,我帶各營幹部和一、二營主攻連的幹部換上便衣來到了餘家灣山頭陣地。
餘家灣位於空山壩東南,背靠巴山,茂密的叢林佈滿了整個山巒。我們爬了幾個小時,在離敵人前沿百餘米的岩石跟前觀察了敵人的具體部署和火力配備。
透過二十餘里的山林,便是一個較小的山崗。那裡駐敵兩個營防守,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營的預備隊。敵人的團指揮所設在那裡。
往下不遠的村莊內,架著一排排無線電網,那就是敵旅部駐地梓潼廟,從望遠鏡內可以看到東山上密集的碉堡和彎彎曲曲的交通壕。
根據這一情況,我軍只有開闢林間道路,從敵防守薄弱的側翼部分首先突破,繼之擴大戰果和追殲敵人,將敵攔腰斬斷配合我主力展開大反攻。
經我們研究後決定:以一、二營分左右兩路從山林中開闢通路,並擔任團主攻任務;三營為預備隊,配合一、二營開路。下午二時開始至第二天兩點完成。隨後,我把上述情況從電話上報告了上級。
天氣十分悶熱,天空黑雲密佈,遠處雷鳴電閃。不一會兒,大雨瓢潑似地傾倒下來,山洪衝擊著岩石發出巨大的響聲。
我帶團參謀處的幾個幹部來到一營陣地。全體指戰員在密密層層的山林裡鋸的鋸、拉的拉、砍的砍、抬的抬,以豪邁的英雄氣概向自然界展開了鬥爭。有的同志刺破了臉,有的被毒蛇咬傷,有的被馬蜂蜇了,但大家忍受著這暫時的痛苦,迎接著戰鬥的到來。
雨還是不停地下著。開路的戰士沒有休息,只是離敵前沿較近,拉鋸的聲音小了一些。
走在前面的二營部隊離敵人只有三百米左右,為了防止敵人的觀察,改用刀削、斧砍,短促的命令不斷傳來:“不準說話,注意隱蔽!”
夜裡兩點鐘,雨漸漸小了,離敵前沿更近了。敵人不停地打著三節電筒,電光透過密密麻麻的樹林射向我們附近。部隊擦掉槍口的水,輪著休息,準備戰鬥。
我向師首長報告了戰鬥準備已經完成,並決定四點整發起攻擊。
靜靜的夜裡,不斷聽到七十三師與敵激戰的槍炮聲和隱隱約約的衝殺聲,這時我更感到責任的重大。
我尋思,只要我各個方向的友鄰部隊能夠按照總部的決定再堅持一兩個鐘頭,敵情沒有新的變化,勝利是有把握的。如果敵人兵力增加,我們會付出一定代價,但必須保證戰鬥的勝利,這是關係全域性的大事,也關係到千千萬萬群眾的安危。
三點鐘,部隊全部進入了陣地。戰士們爬在溼漉漉的山石上或泥土裡,裝上子彈和刺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前方。在編好的戰鬥隊形內,等著衝鋒時刻的到來。
敵方安閒自得地一點動靜也沒有。
四時整,總攻開始了,我站在團指揮所,從望遠鏡內看到一營首先向敵人發起攻擊,戰士們以神奇迅速的動作,穿過前沿的密林,向敵人射擊。頓時,餘家灣山頭槍聲、炮聲一起吼叫起來。
一營營長林英劍高舉駁殼槍率領著戰士像猛然暴發的山洪一樣,向敵人殺去。戰場上一片“繳槍不殺”和“紅軍優待俘虜”的喊聲。敵人兩營兵力還沒有編組戰鬥隊形,就被全部繳槍了。
敵後面的一個營順著山坡鬼頭鬼腦地往上爬,我二營營長劉世木率領著戰士從一營右側奮勇前進,攔住了敵人。戰士們端起了刺刀,把固守頑抗的敵人一個個刺倒在地上。
猛然,參謀人員指著後面的山坡說:“李政委來了。”
大家順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李先念政委帶著幾個幹部從山坡上走下來。我們一聽到李政委來了都特別高興,戰士們的情緒更加高漲。
李政委頭上冒著汗,滿身是泥,一看就知道是翻了幾個山包跑來的。他拿起望遠鏡向前方看去,戰士們已衝到敵旅指揮所—梓潼廟周圍。
“部隊以少數人收拾繳獲的槍支和看押俘虜,主力繼續進攻!”李先念政委下了命令。
密集的火力將敵人壓縮在狹小的山道里,敵人像潮水一樣湧來湧去,炮彈在敵群中爆炸,手榴彈在敵人頭上開花,受驚的騾馬飛騰而起踩死不少敵人。
紅軍戰士利用每一堵牆或每一塊石頭和土坎向敵人射擊,最後敵人退進旅部住的一座圍牆高大的院落。機槍向我方射來,戰士們匍匐前進,眼看到了跟前,被敵人打中了。
怎麼辦呢?難道就只能這樣眼看著敵人逃走而影響整個戰鬥嗎?
正在這時,一營組織的突擊組衝了上去,一個……二個……三個都沒完成任務。最後一個戰士爬到牆底,兩手拖著幾顆馬尾手榴彈,猛然一甩,硝煙四起。
一營營長林英劍率領突擊隊從煙火中衝了上去。他受傷後,扒住圍牆的缺口看著戰士們一個個衝了進去,槍聲停息了才去上藥。
我往梓潼廟行進的路上,遇見戰士們押來一個俘虜軍官,那就是敵四師十旅旅長楊傑。
幾小時前還暴跳如雷、八面威風的傢伙,這時兩手垂下,像木人似的站在路旁。
隨後,一溜一行的俘虜被押送到後方,邊走邊向我們戰士說:“紅軍真是天兵天將,不知道你們就來了!”
“釋放我回家後,再不賣命啦,今天不是我繳槍早,差一點腦袋也搬家啦!”
殲滅敵人一個團並佔領了敵旅部後,其餘的敵人就和斬斷頭的蒼蠅一樣橫衝直撞,作垂死掙扎。東山敵人的一個多團除部分固守陣地外,大部分向我部撲來。
我即命令部隊向敵發起猛攻,經幾次攻擊,直衝到山頭與敵白刃格鬥,幾十分鐘後敵向後潰退。我軍沿著山道直追。
太陽偏西的時候,敵人約一個團的兵力正潰退在北山河的沿岸上。雨後的山洪,匯流到北山河內,滔滔的河水,衝擊著岩石,打起了浪花,向東奔流。敵人前走無路,後退無門,甩掉了機槍,丟棄了騾馬,狼狽逃命。
我軍居高臨下,以猛烈的火力向敵人射擊,與敵展開肉搏戰,敵屍體遍野,丟魂喪膽地往河裡跳,有的被河水沖走,大部被殲。
黃昏,部隊經過大大小小十幾次戰鬥,行程八九十里,到了牛角坎。夜裡,部隊在牛角坎上休息。我和各營的幹部正在研究新的佈置,通訊員來報告說:“徐總指揮到了。”
我們剛要迎出去,徐向前總指揮滿面含笑走進來,挨個和大家握手後說:“我軍全線反攻,敵人正在潰退,應乘勝擴大戰果。”
他伏在地圖上看了看,指著分水嶺說:“你團派一個營,在這兒堵住左翼敵人的退路,並注意與友鄰部隊聯絡。”
我們把三營派出去後,徐總指揮講了一下各線的情況,問道:“你們傷亡多少?”
我向他作了詳細報告,並報告說部隊的情緒很高。
徐總指揮聽後,說:“打仗,指揮員不能只看到戰士們高漲的情緒,要充分估計可能出現的困難情況。打了勝仗不為奇,還要看傷亡大小。能以最小的傷亡換取最大的勝利,才是最明智的指揮員……”這番話對我們來說是最寶貴的教導。
徐總指揮和我們一塊吃了飯,到連隊裡親自和戰士交談了很久,一刻沒休息,又到友鄰兄弟部隊去了。
不久,參謀人員報告:我三營營長王志凱同志,率領全營戰士又消滅敵人約一個營,佔領了分水嶺。
在追擊的第三天,接上級指示:木門方向有敵一個旅來增援,掩護潰敵退卻和阻止我軍前進,並命令我團消滅這股敵人。
部隊晝夜兼程向木門行進。翌日上午趕到木門,處處可以看到敵人遺棄的物資,從衣服、鞋子、糧食,到罈罈罐罐,樣樣俱全,由此可看敵人如何狼狽樣。不少傷兵被丟棄在路上,有的還在爬行,有的已被恨之入骨的群眾用斧子、刀子、剪子砍死、扎死。
我團一到木門,就受到群眾的熱烈歡迎。老鄉們給部隊燒水喝、做飯吃。一位七十多歲的王老頭,背上新鮮的水果送到團部,說:“這是從地主那裡分來的好果子,送點給你們嚐嚐,表示窮人翻身的心意。要不是政府和紅軍愛護窮人,我們連果子看都不敢看。”
十時,偵察員報告,敵增援的一個旅下午可能到木門。隨後部隊準備出發。十二時前,部隊在木門以南十多里的青龍寨事先設好了埋伏並構築有簡單掩體,我團的六挺重機槍和部分輕機槍架在敵人必經的來路上。
過了兩個鐘頭,敵人順思陽河、鎮子壩由南向北擁進了山川。前面是一個營,走在中間的是人抬的幾架滑竿,一晃一晃地往前走,臺子上有男有女,還有一隻小狗也被放在上面;士兵們揹著笨重的行囊,扛著步槍、機槍,彎腰垂頭緩慢地前進;有計程車兵把步槍當扁擔,挑著行李;軍官們有的騎在馬上,一搖一晃地甩著鞭子,大聲吼叫,催促士兵們行進。敵人毫無戰鬥準備,像一群送喪的行列前擁後擠著。
我看到戰士們握緊了槍,把胸脯貼在掩體的胸牆上,標尺對準敵人的腦殼。前面的敵人已進到離我一營陣地二百多米了,敵人的後尾全進了山溝。
這時,一營陣地的重機槍,“噠噠噠”地響了,接著,輕機槍、步槍齊向敵群發射。不一會兒戰士們扔出一排排手榴彈,隨著手榴彈爆炸後的煙塵跳出掩體,直奔向敵人。
前面的敵人想往後跑,我即令二、三營突然向敵右側面出擊。戰士們端著刺刀衝向敵群,一片“繳槍不殺”和“紅軍優待俘虜”的喊聲和槍刺木託的格鬥聲,響徹雲霄。
苦戰兩個小時,敵前衛團被殲,緊接著又追殲敵後梯隊約一個團,旅長覃世科被活捉了,原來坐在滑竿上的那個女人就是覃世科的小妾。
部隊繼續向蒼溪、閬中方向挺進。
空山壩大捷,共殲滅敵十三個團,敵死傷近五千名,俘敵旅長兩名、擊傷一名,活捉敵團長兩名、擊傷五名,俘敵營以下官兵約兩萬名。繳獲步槍一萬四千支,迫擊炮五十餘門,輕重機槍二百餘挺,彈藥、馬匹不計其數。
程世才(1912——1990):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將(1955)。1912年8月8日生於湖北省禮山縣(今大悟)宣化店東程家窪。1930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同年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1931年轉入中國共產黨。曾任紅四方面軍第11師33團特務連政治指導員、團長兼政治委員。參加了鄂豫皖蘇區歷次反“圍剿”和紅四方面軍西征轉戰。1933年2~6月參加川陝蘇區反“三路圍攻”。後任紅30軍第90師政治委員、第88師師長兼政治委員、副軍長、代理軍長、軍長,率部參加儀南、營渠、宣達等戰役。在反“六路圍攻”中,率部實施大縱深迂迴,在徐向前指揮下,同其他部隊一起,在黃貓埡地區圍殲國民黨軍萬餘人。後率部參加嘉陵江戰役。長征途中,與李先念指揮包座戰鬥,殲滅國民黨軍胡宗南部第49師,打開了紅軍向甘南進軍的門戶。1936年10月奉命率部西渡黃河。西路軍失敗後,率餘部沿祁連山西進,轉戰40余天,抵達新疆,為黨儲存了一批骨幹。1938年入抗日軍政大學學習。1939年任冀察熱挺進軍參謀長兼第12支隊司令員,參與領導開闢平西、平北抗日根據地。後任抗日軍政大學分校校長,中共中央黨校第4部副主任。解放戰爭時期,任遼南軍區司令員、遼東軍區副司令員、安東軍區司令員、遼西軍區司令員,參加了四平、鞍山、本溪和四保臨江、遼瀋等戰役。新中國成立後,任公安軍第一副司令員、瀋陽軍區副司令員兼瀋陽衛戍區司令員。1975~1985年任人民解放軍裝甲兵副司令員。
1990年11月15日在北京逝世。著有回憶錄《悲壯的歷程》、《烽火年代》、《萬里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