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戰爭結束後,大批原國民黨高階將領被送到功德林戰犯管理所進行改造。由於改造政策好,大部分人都活得挺舒服。唯獨原九兵團司令廖耀湘,居然因為陳年舊事,在監獄裡被幾個舊日同僚氣出了心臟病。
更有意思的是,廖耀湘的舊日頂頭上司杜聿明去開導他,反而落了一身埋怨,弄得杜聿明哭笑不得。其間緣故,講起來要扯到當年廖耀湘率新六軍進入東北。
一、廖耀湘的玻璃心
廖耀湘被氣出心臟病,直接原因是當年在東北作戰時,各種看不起別的部隊,包括同根同源的新一軍,軍長是大名鼎鼎的孫立人。
怎麼看不起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四平之戰。
當時孫立人的新一軍、陳明仁的七十一軍先打四平,打成了膠著。廖耀湘又率新六軍支援,結果打成了,林彪率軍撤走。
這種情況在戰爭中經常出現。
前面主攻的部隊打到關鍵時刻,最怕的就是有人支援,奪了功勞。如果是情商高的將軍,肯定會向上司反映,我們只是配合,新一軍和七十一軍才是真正的功臣。
但是廖耀湘太驕傲了。到處跟人吹噓說,我軍一個團就可以頂住共軍一個師。吹自己不要緊,關鍵是把七十一軍給捎帶進去了。廖耀湘說,上面把七十一軍88師配給我當預備隊,我看根本就沒那個必要,雙方的戰鬥力水平不在一個層次,不太容易配合。
七十一軍軍長陳明仁一聽就氣壞了。你行就你行,幹嘛編排我們,我七十一軍哪招惹你了。
新一軍同樣也不開心,四平之戰的成功,廖耀湘一點也不謙虛,各種往自己頭上攬功勞,各種聚光燈全都照到新六軍頭上,合著新一軍在四平城下的血白流了?在四平開記者招待會時,孫立人氣得乾脆謝絕採訪。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東北國軍來源也挺雜,各個部隊對新六軍、對廖耀湘都有怨氣。
等到進了功德林戰犯管理所,大家都成了階下囚,廖耀湘的報應來了。東北國軍很多將領明裡暗裡地刺激廖耀湘,甚至有的低階將官,也當著廖耀湘的面刺激他,說,你厲害啊,五大主力,你一個人就葬送了兩個,你真是中共的功臣。
意思是說,黑山阻擊戰國民黨軍新一軍、新六軍全部崩潰,而當時指揮這兩個軍的,正是九兵團中將司令官廖耀湘。
別看廖耀湘當年挺驕傲,過於驕傲的人,其實經不起太大刺激。一來二去,廖耀湘氣出了心臟病,病怕的時候,躺在床上呼呼喘粗氣。功德林的管理幹部不得不出面干預,讓國軍戰犯們互相之間要保持基本的尊重。
杜聿明來勸他看開些,廖耀湘卻委屈地說:“光亭兄,造成現在這樣的情況,你老兄也有一定責任。”這回輪到杜聿明哭笑不得了:“你這話說的,怎麼賴上我了。我可沒有說過你什麼。”廖耀湘苦笑。
那麼話又說回來了,廖耀湘的驕傲是從哪來的呢?驕傲又與杜聿明有什麼關係呢?
二、兩次受降成驕傲資本
廖耀湘是黃埔六期,論資歷要淺得多,在眾多黃埔師兄面前他沒什麼好牛氣的。但他率領的新六軍,卻有著相當輝煌的過去。
有人說新六軍是遠征軍精銳,在緬甸打過很多勝仗。但這不值得多麼驕傲,新六軍、新一軍都在緬甸作戰,大家的戰績半斤八兩,而且在五大主力之中,第五軍、整編七十四師、整編十一師都是各有各的功勞。
拿出來吹牛顯得你淺薄了。
新六軍是從兩次受降開始,才驕傲起來。
新六軍在1944年12時,已經調下屬三個師中的兩個回國參加抗戰。當時在湘西與日軍作戰,完成了最後一擊,日軍投降。
1945年8月21日,中國政府決定在湖南芷江,由時任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出面受降。新六軍被選中作為受降部隊,全程監視日軍殘部五萬多人在芷江一帶的動靜。
廖耀湘興奮莫名,湘西會戰其實他們並沒有參與多少,被選中作為受降部隊,完全是靠在緬甸打出的威風,以及新六軍全美械裝備的威風。蔣介石就是要透過新六軍,向全世界展示中國抗日軍隊的強大形象。
當天,日本投降代表乘坐一架戰鬥機降落在芷江機場。這架飛機機身彈痕累累,象徵著日本在戰鬥中被中國擊傷、擊敗。
落地後,新六軍派出威嚴的儀仗隊,從機場一直排隊到受降會場,十多公里,全是新六軍威風凜凜的官兵。數萬群眾擠滿道路兩側,各國記者數百人來到會場,對準日軍投降代表和新六軍官兵一頓猛拍。
廖耀湘的政治榮譽驟然間擢升,不由得自我感覺良好。這種榮譽可是頭一份兒的,無人可比。
誰想到,沒過多久,又一次重量級的受降任務交給了新六軍:南京受降。
這次受降是國家級的,日軍在中國的最高最事代表人岡村寧次,向中國投降。
蔣介石命令新六軍全權負責南京受降的儀仗、警戒任務。何應欽在全世界記者的面前,檢閱了新六軍儀仗隊。
受降會場的所有警戒兵力,都是廖耀湘精力挑選出的精兵,個個身形矯健,雙目如虎,頭戴鋼盔,揹負揹包,下扎綁腿,清一色美械槍支,看起來十分威風。
會前美國人魏德邁曾提醒蔣介石,要防止日本人鬧事,甚至在會場自殺,一定要做好防範。蔣介石因此命令新六軍現場警戒部隊全部攜帶子彈,一旦有事立即將日軍代表控制。
所幸日軍代表此時已經心灰意冷,再加上又看到威風凜凜的新六軍,什麼鬼心思都沒了。
這次受降活動,再次讓全世界領教了國民黨軍的威儀,同時也讓廖耀湘驕傲之心大漲。
為何?他在乎的可不止是那點面子上的光彩。
作為軍人他明白,能讓別人記住你的,只有你的槍炮。
那他在乎的是什麼?蔣介石的信任。
其實原本有人提議,南京受降可以讓新一軍也參與一下,好事大家都參與一下嘛。但蔣介石拒絕了,理由是孫立人。此人素來桀驁不馴,當年野人山退兵,直接拒絕蔣介石的命令。而且他不是黃埔軍校培養出來的軍官,而是留洋派的代表。他能打不假,新一軍和新六軍這對雙子星,在緬甸的戰績並駕齊驅。但這種人不可靠,也不能慣。廖耀湘則不同,乃是黃埔高徒,又非常聽話,正好用來執行這要的任務。
一下子就把新一軍比了下去,廖耀湘別提多得意了。
與此同時,廖耀湘還踩了74軍一頭。
原本74軍之前也是戰功累累,還被蔣介石賜予兩面飛虎旗,是國內戰場中的王牌。南京受降時,原本也有讓74軍參加受降的呼聲。但種種原因交織之下,有的傳言蔣介石不信任王耀武(第四方面軍司令,原74軍軍長,山東人,性格耿直),有的傳言張靈甫殺妻的風評不好,等等,導致已經開到南京外圍的74軍落選,其一個師還被劃歸新六軍指揮,負責無錫、常州一帶的防務。
飛虎又如何,還不是給我廖耀湘打下手,廖耀湘得意到了極點。
三、東北屢次打勝開始燒包
1946年2月,新六軍被緊急運到東北,搶佔東北。
廖耀湘之前的經歷很有意思,他雖然從軍很早,1926年就考進黃埔軍校,但一直沒有到一線部隊,1930年受公派留學出國,到法國聖西爾軍校學習,1936年才回國。也就是說,他沒有和中共軍隊打過仗。
抗戰爆發後他一直往南打,後來一氣打出了國,參加了遠征軍在印緬的戰役。直到1946年,廖耀湘才第一次與中共軍隊對壘。
之前他聽到不少同僚講,中共軍隊非常靈活、非常強悍,很難打。廖耀湘一直不信。
論軍事素養,他是黃埔軍校加法國軍校的雙料高材生,在這方面連他的老長官杜聿明都佩服他三分。聽說共軍將領大部分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泥腿子,根本就不在一個水平面。
論裝備和火力,新六軍全部美械,火力十分強大,共軍武器以輕武器為主,炮都沒有幾門,他們怎麼打。
果然,打了幾仗,不出廖耀湘所料,他全打贏了。
例如盤山之戰,廖耀湘麾下最強悍的“虎師”新22師,派了一個團硬剛東北民主聯軍兩個步兵旅(兵力相當於國軍兩個師),打了三天,東北民主聯軍傷亡1200餘人,而新六軍這個團只傷亡700餘人。
該團向廖耀湘報告,共軍士兵沒見過美製火焰噴射器,當我軍向敵人噴射火焰時,共軍士兵不知為何物,居然往火海里鑽,要去取暖。共軍一個團兵力被火焰噴射器燒傷一大半……
又如1947年12月的沙後所之戰,東野2縱盯上了新六軍“虎師”新22師的兩個團,這次戰鬥東野佔盡天時地利,其中一個營都殺到22師一個團的指揮部。沒想到這個團臨危不亂,趁東野部隊立足未穩,居然就地組織反撲,各種武器配置得非常好,差點把東野這個突擊營包了餃子。
一番激戰,東野部隊騎虎難下,攻也攻不進去,吞也吞不掉,只好邊打邊撤,受了很大損失。
類似的戰鬥有很多次,廖耀湘驕狂地說共軍不過如此,這種部隊簡直不堪一擊,真不知道以往國軍都是怎麼打的。
東野屢屢被新六軍咬傷,將士們憋了一肚子氣,流傳了一句順口溜:吃菜要吃白菜心,打仗要打新六軍。
這種待遇,莫說是與新六軍同出一源的新一軍,就連七十一軍、五十二軍等國軍頭等主力部隊都混不上。來自對手的肯定是最大的肯定,廖耀湘因此更加瞧不上友軍,自詡為國軍五大主力中的主力。
四、被杜聿明縱容
如果只是廖耀湘自己燒包,也沒有太大問題。關鍵是當時東北國軍系統的大佬,沒有一人出來指點、敲打廖氏,反而一味縱容、慣著,有什麼好事都讓他上,助長了他過度驕狂的心態。
東北國軍的幾個主力軍長,其實過得都不怎麼順心。
比如孫立人。杜聿明在東北當保安司令時,和孫立人各種鬧彆扭。為何?孫立人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他畢業於美國軍校,說英語說的和中國話一樣溜。在緬甸時和美國人史迪威打得一團火熱,杜聿明、鄭洞國兩人都有點看不慣孫立人。
到東北後,孫立人也是爹不疼娘不愛,四平之戰新六軍後發先至,搶了新一軍的功勞,孫立人公開罵廖耀湘太不夠意思。這其實就是指桑罵槐,你杜聿明長官過於偏心,不把新一軍當自己人看。
四平之戰後杜聿明指揮各部進攻長春,宣稱誰先進入長春給誰獎勵一百萬元。孫立人公開抗命,說不去。為啥?當時各軍的駐紮位置不同,新六軍離長春最近,新一軍最遠,而當時共軍北撤,長春幾乎是一座空城,這不是明擺著要給他廖耀湘立大功。
杜聿明再三勸說、強令,孫立人仍然不聽,結果雙方矛盾公開化。杜聿明一紙告狀信打到蔣介石那裡,蔣介石也早就看不慣孫立人這副作派,當即把孫立人調到臺灣,讓他到松山練兵。
四平之戰的功臣陳明仁也沒好到哪裡去。
杜聿明因病卸任東北保安司令,陳誠取而代之。陳誠是個什麼人?不管去哪裡,管什麼事,事情緊急還是緩慢,第一要務就是抓人事。
陳誠到東北後各種安插自己的親信。但重要崗位就那麼幾個,起用一個人,就得廢掉一個人。陳明仁不幸成為陳誠排擠的目標,先是被調離七十一軍當了個兵團司令,離開了他賴以成名的軍隊。後來又被告發,說他縱容部隊搶劫糧食,陳誠斷然將其撤職。
有人未免會問,陳誠這小子怎麼這麼霸道,陳明仁是有功之臣,而且是中將級別的高階將領,他怎麼能說撤就撤?其實陳誠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他知道陳明仁脾氣臭,向來不討人喜歡。抗戰時有一次因為士兵穿的衣服破爛,受到蔣介石責問。陳明仁公然反問:“這事怪不了別人,只怪委員長配發的軍裝布料太差,弟兄們穿幾天、打幾仗就壞成這樣。”蔣介石氣得差點撤了他,只不過當時抗戰正急,將他留職續用。陳誠就是摸準了蔣介石的態度,才敢辦了陳明仁。
東北國軍最能打的三個軍長,調走了兩個,只剩下廖耀湘還在。不僅還在,而且權力越來越大,當了兵團司令,並實際負責新六軍(新六軍續任軍長李濤是廖耀湘的鐵桿部下,向來唯廖的命令是從)。
你說廖耀湘他能不驕傲嗎!
這其中,和杜聿明的一貫縱容、支援甚至包庇,不無關係。廖耀湘說杜聿明也有責任,真不是瞎說八道。
五、公主病從何而來?
但要說全是杜聿明縱容出來的,未免有些誇張。
細觀廖耀湘的經歷,他之所以過於驕傲、過於目中無人,還是因為見得事情少,受到的錘打少。
廖耀湘回國後,就一頭扎到抗戰中去了。這個階段,是國民黨派系傾軋趨於平淡的時期,各種軍閥、各種派系在亡國滅種的壓力下,都暫時停止了內鬥。
後來廖氏又到了緬甸戰場,緬甸戰場環境雖然艱苦,但是政治環境卻相對單純,掌控遠征軍的杜聿明、鄭洞國等大將,都是正牌黃埔軍校生出身,都是蔣介石十分信任的高徒。陳誠曾經短暫地當過遠征軍司令,但他沒有實際到任指揮,國內派系傾軋的臭作風沒有沾染到遠征軍。
頂層沒有人搞派系,部隊風氣相對國內就純粹得多,這也是新一軍、新六軍屢屢戰勝的重要原因。
國軍二十多年曆史中,像這樣的淨土真是少見。或者說絕無僅有。這對部隊戰鬥力是天大的好事,但對廖耀湘來說反而不是好事。
他的政治思維可以說是一張白紙,對人際關係、上下級關係沒有什麼暗黑的認知,不知道背後捅刀的厲害,也不明白盛氣凌人會帶來什麼樣的沉重後果,也沒有被人用莫須有罪名整治過,所以言行就未免有些幼稚。這是其公主病的根源所在。
廖耀湘被俘後,四野參謀長劉亞樓親自出面,宴請東北戰場被俘、投誠、起義的國軍將領。
廖耀湘彼時仍然公主病在身,覺得自己天下第一,兵對兵將對將誰也不懼。當劉亞樓好心好意勸解他不要執迷不悟時,廖耀湘居然還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共軍不懂戰術,一頓亂打,如果給我同等兵力和火力,你們是打不過我的。
劉亞樓笑道:“你們想用多少兵力,想用多少火力,都是你們自己說了算,我們又沒有限制你們。我們解放軍越來越多,你們為何不多調兵上來?”
廖耀湘想要辯解什麼,細細一思索,由兵力到戰場,由戰場到政治,由政治到民心向背,再到中華國運。他撓了撓頭,根本無法回答。
但他是個軍事上的明白人,趕緊轉了話題,說:“如果蔣總統同意我由營口撤退的計劃,我至少能保住一到兩個軍的實力。這一點我是有信心的。”
劉亞樓笑笑:“廖將軍,我認為軍事知謀的第一個特徵,就是能夠區別哪些是能夠做到的,哪些是不能夠做到的,而不能只是一廂情願。”
可嘆,廖耀湘到這時,仍然公主病上身,總覺得有過於常人的特長。但在劉亞樓直入靈魂的質問面前,他毫無招架之力。
劉亞樓好歹還給了廖耀湘一定軍人的尊嚴,對他從不口出惡語。
到了功德林監獄之後,廖耀湘和一眾國軍戰犯以同等身份相見,那些昔日受過他氣的將軍們,卻不會假以顏色,有啥說啥,明懟的有,暗諷的也有,弄得這位廖將軍好不煩惱。
舊日裡哪經過這樣的氣。偏偏他之前沒有經過派系傾軋,對國軍同僚們醜惡的一面沒有深切的認識,認為大家都是赤心為國的君子。猝然面對人生的陰暗面,玻璃心公主病的廖將軍,縱然已經年過五十,面對理想的崩塌、人性的吞噬,在精神層面,又投降了一次。
後來,他知趣地選擇了躲避。這件事,大約發生在1958年,也就是他特赦出獄的前三年。
整日埋頭於理論學習,把一本《哥達綱領批判》背誦得一字不漏,獄中人稱“書呆子”。
只是他被刺激出來的心臟病,卻永遠地落下,1968年他去世就是因為心臟病突發。
那個黑暗時代對他造成的傷害,雖然延遲了幾年,終究還是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