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四年,公元1449年。
這一年,瓦剌入侵明朝腹地,邊關一度告急。
按理說,邊關告急,並不是什麼大事兒,蒙古諸部,瓦剌也好,韃靼也罷,都時常因為缺衣少食而帶兵劫掠明朝邊境。
邊境動亂,自有地方的軍事長官負責,明朝國力鼎盛,皇帝只需要在紫禁城裡等著捷報就行了。
但很顯然,大明天子,英宗皇帝朱祁鎮並不是一個省油的燈。
在宦官王振的鼓動下,這位年輕的小皇帝打算御駕親征,好好收拾收拾這幫整天搞騷擾的瓦剌人。
朱祁鎮想要貿然出征的舉動並非一時興起,而是早有預謀。
這位皇帝年少即位,在朝中素無威信可言,內閣嫌他太嫩,文臣們又嫌他太小,所以小皇帝迫切的想要像自己的父輩(宣宗)和祖輩(成祖)一樣,在北方草原建立軍功,以此擴大自己的威望和影響力。
但朱祁鎮似乎把戰爭想得太過簡單了,他把自己當成了五徵漠北的明成祖朱棣,但他面對的對手,即瓦剌太師也先,卻不是當年被朱棣追著打的蒙古首領馬哈木。
結果可想而知,朱祁鎮率領的五十萬大軍在土木堡(河北懷來)翻了車,傷亡過半,潰不成軍,就連皇帝本人都被俘虜,成為了瓦剌人的階下之囚。
訊息傳到北京城,京師震動,大家心裡十分清楚,大明的精銳國防力量已經讓朱祁鎮造了個精光,瓦剌人必然侵略中原,過不了多久就會兵臨北京城下,面對如此危急,大臣們連夜開會,商量對策。
以往,山河淪喪,國將不國,政權遭到顛覆時,大臣總還是能和皇帝商量商量該怎麼辦,但現在朱祁鎮早被俘虜,不知道在哪片草原上啃沙子呢,皇帝都沒了,跟誰商量?
大臣們思來想去,臨時把朱祁鎮的弟弟,即郕王朱祁鈺拉了出來,讓他攝政監國,全權代表皇帝行事。
於是,一場關於大明未來命運的會議在朱祁鈺同志的主持之下展開了。
大臣們就當前形勢,以面對瓦剌人進攻北京,究竟是戰是逃,展開了十分激烈的討論。
第一個站出來的人,是翰林院侍講,徐有貞。
徐有貞身材矮小,費了半天勁才從人堆裡擠出來,站在場中,說了這麼一句話:
“驗之星象,稽之歷數,天命已去,惟南遷可以紓難。”——《明史》
這位徐侍講表示,我昨天夜觀天象,見紫微星弱,說明大明國運已盡,死守北京已然沒有什麼太大意義,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可能的儲存有生力量,舉國南遷,方可度過此次劫難。
此言一出,立刻遭到了兵部侍郎于謙的反對,于謙指著徐有貞的鼻子,言辭激烈地訓斥道:
“言南遷者,可斬也。”——《明史》
誰再敢提議棄城逃跑,應該斬首示眾。
按作者來看,于謙的想法無疑是十分正確的。
這位同樣其貌不揚的兵部侍郎深刻地明白一個道理,京師是國本,倘若放棄北京城,即等於同時放棄了整個北方的軍事控制權,宋室南渡的慘劇還歷歷在目,我大明豈能重蹈覆轍?
于謙的想法很快得到了朝野一致的支援,包括那個暫時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的郕王朱祁鈺。
朱祁鈺十分迷茫,因為對他來說,這一切都是新鮮且未知的。
在此之前,他不過是一個在紫禁城裡默默無聞,閒散度日的王爺,如果不是國家遭逢鉅變,他哪兒有機會出席這種場合?
但年輕的朱祁鈺很快下定了決心,他選擇相信于謙,並且全力支援他死守北京城,一步不退的決定。
很快,在於謙和朱祁鈺的通力合作之下,北京軍民萬眾一心,浴血奮戰,終於抵擋住了瓦剌人的進攻。
這場力挽狂瀾的戰役史稱“京師保衛戰”,此一戰,不僅使大明王朝的江山社稷轉危為安,更讓于謙同志走上了屬於自己的人生頂點。
而郕王朱祁鈺同樣在京師保衛戰中成就了自己,大臣們一看英宗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估麼是指望不上了,於是紛紛改變思路,提出讓朱祁鈺承繼大統,繼任皇位。
大臣們的想法很簡單,都是你們老朱家的子孫,誰幹不是幹。
大臣們很熱情,但朱祁鈺卻十分猶豫,面對大臣們的盛情擁戴,他十分抗拒,表示臨時頂班可以,但真讓我當皇帝,那還是算了。
朋友們,拒絕也是分種類的,有真有假。
假的拒絕在歷史上發生過很多次,一般都是老皇帝去世,大臣們紛紛勸進,希望太子可以繼承皇位,重振朝綱。
太子通常會表示,先皇驟崩,我十分悲傷,實在沒有心思考慮當皇帝的事兒。
大臣們一聽急了,你不當誰當?傷心歸傷心,活兒還是要乾的。
太子這時候還會面露難色,表示不想當就是不想當,你們就別逼我了。
然後大臣們更著急了,有的言辭激烈,有的捶胸頓足,更有甚者,以頭撞柱,表示你要是今天不繼位,我就跟你玩命。
太子一看這也差不多了,只好勉為其難地說,既然你們如此勸進,我也不能不識抬舉,那我就繼承皇位吧。
這一套流程在中國歷史的皇位繼承中時有發生,神奇的是,參與流程的大臣和即將繼位的新皇帝其實事前大機率並沒有溝通或者預習過,他們能上演出這樣一幕勸進大戲,多半靠的是心照不宣和彼此之間的默契。
知臣莫若君,知君莫若臣,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但朱祁鈺拒絕當皇帝可不是演戲,說不幹就是不幹,別說你以頭撞柱,就是你把紫禁城太和殿拆了,我也不幹。
最後,還是于謙站了出來,他堅定不移地擁護朱祁鈺的行為,使這位臨危受命的年輕人下定了決心,於是,正統十四年,公元1449年,朱祁鈺殿前登基,成為了大明王朝的第七任皇帝。
但朱祁鈺前腳剛登基,後腳就傳出訊息,瓦剌太師也先已經離開京師範圍,遠遁漠北,臨走之前,也不想和明朝的關係鬧得太僵,於是打算把之前俘虜的大明天子還回來。
英宗朱祁鎮要回京的訊息很快就傳遍了朝野,但代宗朱祁鈺的心情卻不是很開心,他對那些希望自己可以把已經成為太上皇的朱祁鎮迎回紫禁城的大臣們十分抱怨。
“朕本不欲登大位,當時見推,實出卿等。”——《明史》
新皇帝表示,本來我不願意當皇帝,你們非讓我當,現在倒好,我剛當上皇帝沒兩天,你們又讓我把太上皇給弄回來,這不成心耍我呢嗎?
大臣們自知理虧,都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
朱祁鈺的抱怨的確可以理解,一個王朝裡很難有兩個皇帝同時存在,朱祁鎮雖然已經是太上皇,但太上皇也是皇帝,如果把朱祁鎮弄回來,到時候是他說了算,還是自己說了算?
最終,還是于謙站了出來。
“天位已定,寧復有他。”——《明史》
于謙表示,既然我們擁戴你做皇帝,那麼你即為天命所歸,所以就算太上皇回朝,也不會發生什麼改變,你呢,就踏踏實實的當你的皇帝就得了。
于謙的話如同一顆定心丸,很快讓朱祁鈺下定了決心,他決定,摒除成見,立刻迎英宗回朝。
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闊別紫禁城一年多的英宗皇帝終於重回紫禁城。
宮殿宏偉,一切似乎還是自己離開時的模樣。
對朱祁鎮來說,這一年來,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就好像一場夢一樣。
此刻他如夢初醒,還沒等在紫禁城裡追憶一下逝去的青春,就立刻開始馬不停蹄地趕往他人生中的下一站——南宮。
這是代宗朱祁鈺給這位太上皇準備的一份別開生面的見面禮。
朱祁鎮不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即將要在這極為偏僻冷清的居所被軟禁長達七年之久。
當然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朱祁鈺雖然肯讓朱祁鎮重回紫禁城,但卻絕對不會再允許他染指已經屬於自己的權力,所以他軟禁了自己的弟弟,並且希望這位幾經波折的太上皇可以在自己安排的居所裡消停度日,了此殘生。
望著朱祁鎮的背景漸漸消失在南宮的宮牆之下,朱祁鈺不由得喃喃自語:
哥哥,你失去的大明,我替你拿了回來,那麼,就讓我繼續替你走下去吧!
對朱祁鎮來說,這一切是十分悲慘的。
他的一生並不漫長,但卻足夠豐富。
他曾經是大明天子,萬乘之尊,睥睨天下,擁有無上的尊崇。
他也曾是誤國的庸主,斷送大明的命運,並且淪為瓦剌人的階下之囚,徹底喪失作為一個帝王的尊嚴。
而現在,他重回故地,來不及熟悉這一切,又轉瞬之間成為了政治的囚徒。
但朱祁鎮從未放棄過,七年裡,他每一天都在頑強地活著,都在思考著如何能奪回自己的皇位,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朱祁鎮一直在等待機會。
皇天不負苦心人,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景泰八年,公元1457年,正月。
代宗朱祁鈺突然患病,乃至到了一病不起,行而將死的地步。
老實說,朱祁鈺在位的這些年裡,發展過經濟,治理過水患,穩定過邊防,也算是個頗有作為的皇帝,但天命難料,這不,說病倒就病倒了。
朱祁鈺一病,朝政廢弛,時局不穩,朝中幾位久不得志的官員,比如在前文中被于謙當堂呵斥的徐有貞,就開始動了心思。
他們內外呼應,集結重兵,在紫禁城內發動政變,居然叩開了南宮的大門,把朱祁鎮重新迎回了大明朝堂。(奪門之變)
朱祁鎮復辟了。
兜兜轉轉,一切又回到原點。
太上皇復辟的訊息傳遍了宮門,朱祁鎮很快全盤掌握了大明王朝的軍政要務,那些曾經擁戴過代宗朱祁鈺的大臣們紛紛遭到清算,或下獄,或處死,而其中,就包括那個拼死守護住北京城的于謙。
天順元年,公元1457年,二月初一。
明英宗朱祁鎮廢代宗朱祁鈺為郕王,並將其軟禁在永安宮中。
半個月後,朱祁鈺暴斃,死因不明。
這回朱祁鎮終於放心了,他奪回了屬於的一切。
而那個曾經在大明危急時力挽狂瀾的代宗朱祁鈺,則無人過問,連死因也沒有確切的記載。
萬事萬物,總有始終。
當太陽重新照耀在紫禁城的每個角落時,那個坐在龍椅之上審視天下的英宗皇帝朱祁鎮,腦海中會不會偶然想起當年那個因為垂憐自己的小命,而只是將自己囚禁南宮,卻並未對自己痛下殺手的弟弟呢?
而長眠於地底的代宗朱祁鈺,如果有機會能再回首自己的一生,又會不會對自己的一生的所作所為,留下一絲遺憾或後悔呢?
歷史不能重來,但故事正在發生,大明,它的傳奇還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