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永生難忘的一位是我的師長李德章將軍,但是,他當年指揮千軍萬馬,我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們;還有一位是我的團長滿樹林,你別說,團長認識我,一次熄燈號以後我在衛生所拉上窗簾喝酒,讓團長抓住了,他只是用力敲窗戶說:“下不為例。”滿團長沒有架子,遇到我還是喊你一聲“小閻”
我的營長是侯國達,他應該是62年兵,級別越是往下,我們當兵的就越熟悉了。他個子不高,長得黑,臉上有顆痦子,具體長在什麼位置記不準了。我曾經在他身邊呆了兩年。上世紀80年代後半,我在火車上巧遇四平二輕局的同志,她們說武裝部長侯國達去世了(轉業幾年後)。
我的連長是金德順,1964年大比武從錦州入伍。他大個子,腰條挺拔。軍容風紀總是那麼嚴謹,進了連部才把外腰帶解開,右手拿著,喊一嗓子:“小戶,快給本連長倒一壺水喝。”要是野營拉練,他一邊走一邊給戰士們講《三國演義》,講到司馬懿大軍壓城,諸葛亮城頭琴聲不亂,他就嘎然而止。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他嚴厲幽默。他今年應該80歲出頭了。
我的排長是李堯。這麼多年,我要是在影視劇裡,在書上,在旁人的口中看到,或者聽到“排長”這個稱呼,或者這兩個字;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排長李堯。
排長是河南人,1971年從河南入伍,一到了部隊就去錦西南票挖煤,挖了三年煤。1976年唐山大地震,他在抗震救災中表現突出,火線提幹了。他成為我們連四排排長,四排是40火箭筒排。就在那年下半年,他來黑龍江穆稜縣接兵。我就是在他到穆稜縣伊林公社的時候認識他的。
我那時候16歲,他也就23歲左右吧,他方臉濃眉,標準的中原漢子。一身四個兜的幹部軍裝是新的,腳下也穿一雙嶄新的皮鞋。那會我還不知道他是剛剛提幹,就是知道了也不懂,他的軍裝為什麼那麼新。新兵體檢結束以後,我就天天跟他在一起。他住在公社招待所,吃也在招待所。接兵得對每個新兵進行家訪,他路不熟,我就給他當嚮導。公社有公家的腳踏車,記得我兩一人一臺,我在前面騎,他在後面跟著。
有一天,要去伊林火車站家訪,就是去後來在一機炮連當了代理排長的馮永國家。馮家住火車站家屬區,是一棟小平房。到了馮家,屋子裡坐一70歲左右的山東老太太,家裡就老太太自己。老太太看到我們進屋,當年當兵是熱門,能當兵,本人和家屬都高興。但是出乎意料,馮奶奶氣哼哼的,用菸袋指著排長:“我孫子不去,不當兵。”排長:“你孫子願意去。”馮奶奶:“他願意也不中,我做主。”排長:“你做啥主,過幾天我就把你孫子領部隊去了。”馮奶奶:“你領他上部隊,我也跟著。”排長:“那是部隊,你老太太去幹啥?”馮奶奶:“誰讓你領我孫子去當兵。”馮奶奶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也是發自肺腑的。排長說的每句話都不是認真的,都是笑呵呵地說的。後來,排長就真的把馮奶奶的孫子領走了,領到了興城白廟子當兵了。
那年我們公社有31個新兵。有下鄉青年,有鐵路家屬,但是大部分來自伊林公社的村屯。那年,我和排長走訪了多少個家庭,記不住了。但是,那段時間裡,跟著排長,他厚道,也斬釘截鐵,他幽默,也原則性極強。那年,是排長當兵的第六個年頭,這六年,他挖了三年煤,挖煤三年他是戰士,後來是班長。知道挖煤有多苦嗎?好多戰士頭一次下井都哭了。哭,不是怕苦,是因為當回兵,怎麼也沒想到,來挖煤來了。而且,挖煤,不是一年兩年,一挖就是五年整啊。又有多少戰士,挖了三年煤復員了。排長挺過來了,挖完煤,他成為班長。
已經是幾十年以前的事兒了,還能記得在白廟子我們團營區,我們三營的操場上,排長在一遍一遍地做著齊步走,正步走的佇列示範。那是一月份,遼東灣西海岸過來的風還扎臉,操場的圍牆底下還有一窪一窪的白色殘雪。
那天,我們進行實彈演練了,科目是投手榴彈。
我們穿過營區,走出團四號門,扛著手榴彈箱子,唱著“團結就是力量”來到了靶場,鐵馬山下。
開始一個一個地投彈。爆炸聲在鐵馬山空中迴盪。每一個新兵投彈,排長都聚精會神地站在這個新兵的跟前。以防不測。這個時候,一個四川新兵因為緊張,只投了不到20米,手榴彈冒著煙。排長迅速撲倒這個新兵,把新兵壓到了身下。手榴彈在排長附近爆炸了。我們站在後面,頓時瞠目結舌,呆住了。只見排長的褲子屁股部位被手榴彈皮炸開了,鮮血直流。排長身下的新兵安然無恙。
第二年,我去師衛訓隊學習。師部距離我們團有好幾十公里。那天,排長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又驚又喜,排長怎麼來了。那天平時刻薄的石班長,感覺是太陽從西邊升起。破例讓我進寢室跟排長聊聊天。排長看到我的內務疊得不規矩,笑了笑。就上鋪上幫我重新疊了被子,一邊疊一邊告訴我要領。他告訴我,他是來師部教導隊學習,那以後又過來看過我幾次。
進入80年代,排長從大連步校回來了,當上了連長。不久,他就帶著七連去了朝陽的坦克五師。那以後,他的訊息就沒有了。
找到排長,是跟他分別三十多年以後了,他剛剛從地方上的菸草專賣局局長任上退休。打這以後,我就時不時地給排長打電話,他的聲音一點沒變。
我每年初一必須給我的老排長李堯打電話,喊一聲:“排長過年好,嫂子過年好!克非給您和嫂子拜年了”
嫂子就說:“克非呀,你在哪兒過年那?”我的排長李堯就用他那洪亮憨厚的河南口音說:“兄弟,過年好啊!”我就問問排長和嫂子的身體怎麼樣,排長說:“身體,好好好。”我就放心了。我說:“排長,有時間就領嫂子來東北看看。”排長就說:“回去,回去看看兄弟們,想去伊林看看。”伊林,就是上邊提到的排長李堯1976年下半年去接兵的公社。
排長又斬釘截鐵地說:“兄弟啊,明年來河南我這過年,我這住,吃都沒問題。”排長還說:“兄弟啊,咱現在有錢了,有魚,有肉。你來吧。”說得我心裡熱乎乎的。排長說的“有錢”不是社會上的人標榜的“有錢”,這句“有錢”的背後有個大背景,那個背景就是部隊,那年頭的部隊當官也清貧,沒有錢。所以這一句“有錢”包含了一段軍旅生涯的艱辛,沒當過兵是聽不懂這句“有錢”的話的,在別人,這句話也許是高調,但是在我們,這句話低沉,又溫暖如春。
我立馬說:“好的好的排長,明年我去河南過年。”
我有四十年沒見到排長了,排長在我的印象中還是穿著那一身嶄新的四個兜軍裝。走路威風凜凜的。印象裡,他胳臂上戴著“值班袖標”喊著“一二三四”的口令,我們連就步伐整齊地向飯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