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黃萬豐 文字:歌未央
1950年11月21日,我們27軍進入長津湖集結地後的第二天,美7師17團突然出現在中朝邊界的惠山鎮鴨綠江岸邊,這給27軍的後方和主攻部隊側翼帶來了很大的威脅。
27軍當即派出了94師281團沿鴨綠江南岸朝東防禦,我們81師243團作為東線的預備隊之一,奉命在長津湖以東的越戰湖朝北警戒,保證80師的右翼安全。
這一年我23歲,是27軍81師243團1營1連的連長。
幾天後,傳來一條訊息,說忘乎所以的美7師17團,竟效仿當年二戰時巴頓在萊茵河畔撒尿的行徑,站在鴨綠江邊朝中國方向撒起尿來。
婢養的,老天爺也不凍掉美國佬那JIBA玩意兒。
戰士聽後,禁不住紛紛罵起來,因為美軍的這個動作十分下流,是對新中國極大的汙辱。
當年你美國佬汙辱德國法西斯可以,但汙辱我們中國不行,何況他美國佬又是侵略。
有的戰士還不解氣,說等戰場上逮到了這個17團的人,一定讓他喝自己的尿。
我提醒戰士說,我們不能學美國佬那一套,我們要用戰鬥力和美國佬說話,打得它心服口服,現在不是和美國佬磨牙的時候。
戰場的預備隊往往有兩個結果,如果仗打順了的話,不需要放一槍一彈,上去打掃戰場即可,但若仗打不順,預備隊就成了乾死隊。
起初,27軍在新興裡方向安排了2個團的預備隊,除了我們243團還有242團,242團是預備隊的第一梯隊。
12月1日,長津湖東岸的美7師全線撤退時,242團奉命加入了攻擊,可戰鬥到當天午夜時,242團僅剩下不到2個連的戰鬥力,僅正連級以上幹部就犧牲了14人,而美7師的“北極熊團”也搖搖欲墜,只剩下了半口氣。
我們243團奉命將越戰湖方向的防禦交給了南下的94師281團,連夜朝新興裡方向急行軍,等我帶著1連趕到後浦時,“北極熊團”已經徹底降伏了,除了包圍圈外的美軍,其餘的不是被擊斃就是當了俘虜。
此時,柳潭裡的陸戰1師2個團也已經開始逃跑,防守的長津湖西岸死鷹嶺一線的20軍59師陣地,僅有1376高地還在177團2營5連手裡,而且打得也只剩下了兩個班。
12月2日夜,我們243團又奉命跨過冰封的長津湖,朝西岸的文川裡方向機動待命,隨時支援59師177團3營防守的西興裡一線陣地。
命令到達之前,我們1連的任務仍是警戒。
“敵人都投降了,還警戒什麼啊?”看著隨處可見的美軍武器,我當即下令各排去打掃戰場,把戰士手中的步槍,統統換成8粒快。
“8粒快”是美式M1自動步槍,因為可以一次連發8發子彈,我們叫它“8粒快”,火力遠遠勝過大多數戰士手中的“單打一”步槍。
除了“8粒快”M1自動步槍,我們只要吃的,戰士們餓壞了,餅乾當場就吃掉了,只剩下了一些肉罐頭。
我吞了幾塊餅乾,剛噼裡啪啦打開了一支M1自動步槍槍栓,剛一瞄準時,出發的命令也到了。
恰恰這時,朝鮮語聯絡員抱著一個朝鮮小女孩跑了過來。
我一問才知道,小女孩5歲,名叫嬌靜子,父母在前昨天的美軍轟炸中雙雙身亡,朝鮮語聯絡員遇見她時,已經哭得沒有眼淚了。
我老家膠東牟平,17歲參加八路軍,從膠東抗戰到解放上海,不知打過多少惡仗,但我最看不得老百姓遭殃,尤其是到了朝鮮戰場,因為我自己也是窮苦出身。
每每這時,我就教育戰士們:“不為別的,就是為這些和我們父母兄弟姊妹一樣的朝鮮老百姓,我們也得打敗橫行霸道的美國佬。”
當時,嬌靜子眼角的淚水已經結冰了,可我不敢去動,因為一動,眼角的面板就會撕裂。
我家鄉許多人闖過關東,我有這個禦寒的經驗,最有效的辦法是宿營後不準洗腳,耳朵和嘴角、眼角結冰了也不要去用手摸,讓它自然化掉,所以連隊過江後沒有一個凍亡和嚴重凍傷。
我讓炊事班長倒出一個竹筐,再用自己的棉被子將嬌靜子包裹好,挑起竹筐開始了急行軍。
我心想,這次輪到我們當敢死隊了,如果我犧牲了,嬌靜子就權算是我撿來的閨女吧。我還沒結婚啊,嬌靜子或許是我朝鮮戰場唯一的紀念了。
起初,嬌靜子還是看著我,不多一會兒,就打起了瞌睡來。人小的時候覺格外多,嬌靜子在來回晃盪的竹筐裡還能睡覺,何況還有不時響起的槍聲,這該是卻了多少覺啊。
12月3日拂曉,連隊到達了長津湖西岸邊的荷坪裡。
荷坪裡宿營後,見上級一時沒有命令,我叫上手巧的通訊員拆了自己的棉被,直到傍晚時分,才給衣著破爛的嬌靜子縫製了一身棉襖和棉褲。
我剛給嬌靜子穿上了新棉衣時,南下文川裡的命令也到了。
我挑起嬌靜子,又開始了夜行軍,等趕到集結地時,1224高地方向已是槍聲大作。
原來,已經登上1224高地東側鞍部的1營3連,遇到了自柳潭裡逃往下碣隅裡的陸戰隊5團3營和輜重傷員車隊遭遇,齊頭並進的3營9連也朝佔領右翼獐項裡的陸戰5團1營發起了攻擊。
預感到大戰即將來臨,我急忙將嬌靜子交給了炊事班長,帶領1連跑步趕到了1224高地的側後待命。
一番激戰過後,陸戰5團3營、1營前後掩護傷員和輜重車隊衝過了火力一時減弱的1224高地,呼呼啦啦地進入了下碣隅裡。
黎明時分,我們1連和3營8連奉命接替傷亡嚴重的3連和9連。我帶領1連剛登上了1224高地斷後的陸戰5團2營和陸戰7團3營也剛好來到了高地前狹窄的公路上。
1224高地位於公路北邊,南臨西興裡,西靠177團2營5連防守的1376高地,東近下碣隅裡,是繼1376高地阻擊陸戰隊撤往下碣隅裡的最後一個高地,其等高輪廓線像是一隻倒甩在公路邊的長筒皮靴。
我仔細看過地形後,將3排放在皮靴筒上部,2排和加強的兩挺重機槍在皮靴跟部,連部和迫擊炮班在皮靴中部,預備隊1排擺在了靴尖。
因為一直做預備隊,1連可謂兵強馬壯、彈藥充足,我們僅用迫擊炮和重機槍火力,就將陸戰5團2營和陸戰7團3營死死擋在了高地前。
一時傷亡劇增的美軍,立即停止攻擊回撤防禦,只等天明後喊來飛機掩護,再另行突圍攻擊。
12月4日拂曉後,超過100架次的美機陸續抵達1224高地,一番重磅炸彈、凝固汽油彈和機關炮轟炸掃射後,陸戰7團3營和陸戰5團2營兵分路朝1224高地發起了攻擊。
戰鬥到中午,趁我們的兩門迫擊炮打完了炮彈,陸戰5團2營突破了西側243團3營8連阻擊,朝1224高地正面衝來,眼見前出的3排陣地危在旦夕,我急令預備隊1排前出截擊。
1排有一對同在一個班的親兄弟,哥哥陳本中是副班長,弟弟陳本華是班長。
接到命令後,兄弟倆都要求去最前沿阻擊點,哥哥陳本中不同意弟弟上第一線,於是找到了我,說:
“連長,我不怕死,我唯一的要求是留下我弟弟作預備隊員,萬一我犧牲了,我們陳家還能留個後。”
我十分明白第一線阻擊點的危險程,上去的基本是九死一生,勸說他們兄弟倆能留下來一個。
可弟弟陳本華堅決不同意,說:“我是班長,危險時刻哪能讓副班長先上,要麼一起到阻擊點,要麼我哥哥留下來。”
陳本中更急了,說:“我雖然是副班長,但我是哥哥,連長,你命令我弟弟留下,我先上!”
弟弟陳本華還是那句話:“要麼我哥哥留下來,要麼一起到阻擊點。”
見兄弟倆各執己見不肯讓步,而美軍也快接近了陣地,我只好同意兄弟倆都去前沿阻擊點。
此時,美軍的飛機和遠端榴彈炮已經開始壓制陣地的後方,近距離的戰鬥全靠一槍一彈。
極寒天氣的陣地上,戰鬥異常激烈,美軍拼命攻擊,我們1連則針鋒相對,戰士們死命阻擊,但在打退陸戰5團2營第3次進攻後,其81毫米迫擊炮的精準射擊,卻一時壓住了我們1連的火力。
沒過多久,前沿陣地上的陳本華不幸中彈,犧牲在了哥哥陳本中的面前。
見自己的弟弟犧牲,陳本中強忍著悲痛,將陳本華拖到了身後的背坡處,用軍鏟挖了一個深坑將其雪葬後,又返回了前沿陣地。
陳本中壓上了一個彈夾後,突然叫罵著端起輕機槍,發瘋一般衝向了不遠處的美軍。班裡的其它戰士扔出去一排手榴彈後,也端著刺刀跟著跳出了戰壕衝鋒。
面對陳本中和戰士們不要命的舉動,陸戰5團2營的一小隊美軍,急忙撤進了山腳下的汽車防禦圈,陳本中等人一直打完了所有的子彈,也返回了陣地。
看見這一幕後,我急忙派通訊員跑過來,命令陳本中撤到二線陣地。
陳本中道:“班長都光榮了,我這個副班長怎麼能下陣地!你快回去,讓連長趕緊催催炮彈啊!”
戰鬥到下午,美軍見1224高地久攻不下,急忙派英軍第41突擊隊加強一個坦克排前來救援,而已經補充了彈藥的1連,也做好了迎擊的準備。
這時,趁著西面的59師177團2營機炮連打光子彈的空檔,陸戰7團3營也越過1376高地,朝1224壓了過來。
見1224高地東西受敵我一邊組織六〇炮掩護,一邊親自帶領1排2班衝出陣地,炸燬了公路上的幾輛榴彈炮牽引車,將陸戰5團2營和7團3營的車隊堵在了公路橋以西。
2個營的美軍只好下車應戰,隨即又遭到1224高地上的2挺重機槍和1連2排的火力阻擊。
見一時的阻擊任務完成,我立即帶領2班撤回了高地上,而攜帶了4枚反坦克手榴彈監視橋東面的戰士陳德生,等包紮好自己的輕傷卻與班裡失去了聯絡,一人滯留在了橋頭陣地上。
眼見東面美軍的4輛坦克開了過來,陳德生抓著手榴彈從橋下迎了上去。
第一輛坦克被炸起火的同時,陳德生也被反彈的彈片擊傷,而從坦克裡爬出來的坦克手又用手槍打中了他的左手。陳德生忍著傷痛舉槍將其擊斃,隨即又匍匐遷回將第二輛坦克炸燬。
當第三輛坦克衝上來時,陳德生的反坦克手榴彈已經打完,他急忙爬到路邊找到了2顆手雷,並以美軍的屍體作掩護,不僅炸斷了坦克鏈軌,還擊斃了跳出來的2名坦克手。
第四輛坦克見狀急忙轉身逃回,而受到2排兩挺重機槍火力壓制的英41突擊隊,也始終沒有越過橋頭一步,陳德生也趁機撤離了橋頭朝主陣地爬去。
陳德生的勇敢舉動,被我安排在瞭望哨位置的通訊員看的一清二楚。
見突圍和救援同時受挫,美軍又一次呼叫來20架F4U轟炸機,集中轟炸彈丸之地的1224高地。
密集的輪番轟炸過後,凝固汽油彈產生的巨大熱浪,將齊膝深的雪化成了水,將白色的高地打成了黑山,將石板一樣堅硬地凍土打成了沙地,灌木樹林也炸得蕩然無存。
聞訊趕來的81師孫端夫師長,從望遠鏡裡看到1224高地的慘烈後,心急如焚地對我們的團長說:“黃萬豐的1連,怕要報銷了!”
然而,我早已改變了阻擊戰術,敵機和大炮轟炸,我們就躲到陣地的反斜面隱蔽。一旦美軍開始地面攻擊,西面危急就往西打,東邊吃緊就往東打,硬硬將突圍和救援的美軍分割在公路橋兩側。同時利用工事和彈坑,不但有效儲存了戰鬥力,而且沒讓美軍登上1224高地半步。
下午4點多,美軍見天色已晚,夜間突圍將付出加倍的傷亡,於是命令陸戰5團2營和7團3營停止攻擊1224高地,將隨身攜帶的9門155榴彈炮炸燬。
同時,美軍一次性加派50架飛機火力封鎖公路兩側50米範圍內,放棄汽車徒步的美軍主力,這才穿過了1224高地,十分狼狽地朝下碣隅裡狂奔起來。
我一看美軍不顧一切地要跑,立即帶領戰士衝下了高地,四處射殺掉隊並拒絕投降的小股美軍。而調頭返回的飛機,見敵我雙方近距離混戰在一起,也只好又轉身去掩護前方。
幾乎是一邊倒的戰鬥結束後,我們擊斃220名美軍,繳獲了20輛卡車和16門105榴彈炮,還有陳德生炸燬的那3輛坦克,以及美軍丟掉的罐頭和餅乾。
我突然想起了嬌靜子,因為罐頭她已經吃過了,可容易消化的餅乾還沒有撈著吃,我讓通訊員帶上幾盒餅乾趕緊去了後方的炊事班。
通訊員剛離開,營裡的命令到了,1連集結後沿江鹹公路的右翼,繞過下碣隅裡和黃草嶺,去側擊將繼續逃跑的美軍。
我向來執行命令不打折扣,可這一次我沒有立即傳達命令,我得等戰士陳德生。
此前,通訊員報告我說,隻身炸燬3輛坦克的是“廣東仔”陳德生,而打掃戰場清點傷亡時卻沒有發現他,直覺告訴我,戰鬥經驗豐富的陳德生一定能活著回來。
陳德生是81師乃至27軍少有的廣東兵。他原名叫秋盛,廣東江門人,3歲父親病逝,7歲母親再醮,其後隨姑母在鄉下讀書、種地。
1940年,15歲的陳德生外出當幫工時,被日軍抓到廣西當火夫班長。兩年後的元旦之夜,乘軍營的日軍大都外出看戲,陳德生與同伴將留守幾名日本兵灌醉後全部砍死,幾經輾轉去了國民黨156師搜尋排當了二等兵。
1948年11月,淮海戰役還在進行時,戰場上反正的陳德生加入了243團1營1連,然後跟隨部隊一直打進了上海,直至來到朝鮮參加了長津湖戰役。
有著廣東人聰明的陳德生,打仗十分機靈,我十分喜歡這名廣東兵,時常學著陳德生的腔調喊他“廣東仔”。
美國佬的坦克都讓陳德生炸掉了,打掃戰場又沒見到他,這個廣東仔能去了哪裡?
這時,返回的通訊員又報告說,營裡來人催了,問1連何時出發。
看著陣地下還冒著煙的3輛諾爾曼坦克,我問通訊員:“你不是說這3輛坦克是廣東仔打掉嘛,廣東仔現在人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通訊員只好帶上兩名戰士,去尋找“廣東仔”陳德生。
我回到陣地後的炊事班時,嬌靜子已經睡著了。炊事班長正利用先前剩下的一截棉被,給嬌靜子縫起了小棉被來。
我吃了幾口剛繳獲的罐頭,接過針線縫好了最後幾針後,炊事班長遞上了他的旱菸袋,說讓我吸一口養養神。
我抽了幾口的煙,突然又想起了陳德生。因為此前陳德生說過,如果能活著回國,回家給我捎廣東最好的水煙抽。
突然,通訊員跑進來報告說:“連長,廣東仔回來了。”
我出門一看,陳德生正被兩名戰士架著,我只顧高興了,揮手捅了他一拳:“我說嘛,你這個廣東仔一定能活著回來,你老家的水煙我還沒抽呢。”
陳德生一個趔趄,說:“連長,你輕點啊!”
這時我才知道,陳德生渾身上下5處受了輕傷。
我當即讓兩名戰士將陳德生送到了團衛生隊,這才下達了轉移的命令。
此時的27軍,僅剩下的2000多人的戰鬥部隊被臨時編成43個連,絕大多數的連隊都在30人左右,我們1連是僅有的超過50人的連隊之一。
迂迴追擊美軍後,我們開始夜裡行軍,白天宿營。只要不打仗,無論白天還是夜間,我都讓嬌靜子待在自己的身邊,即便是行軍也自己挑著走,生怕將已經是孤兒的嬌靜子遺落在什麼地方找不到了。
而一旦參加戰鬥,我便將嬌靜子交給炊事班長,像下戰鬥命令一樣叮囑炊事班長:“你丟了什麼,也不能把嬌靜子給我弄丟了,啊!”
12月11日傍晚,當我們追擊到上通裡側翼時,陸戰1師的5團和7團已經撤進了咸興裡,負責斷後的陸戰1團剛剛坐上了小火車。
上通裡的南面是五老裡,從五老裡到興南港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帶,無疑,上通裡成了我們截擊美軍的最佳地點。我們243團奉命立即側擊小火車上的美軍。
等一前一後的兩輛小火車經過一段山溝彎道時,243團第一梯隊當即猛然開火,先頭火車上的美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一陣驚慌過後,美軍紛紛開啟車窗倉促開槍還擊,而這又給了靠近攻擊志願軍打手榴彈的機會,一時間成串的手榴彈飛窗而入,裡面一片鬼哭狼嚎。
危機時刻,一股美軍跑到火車頭瘋狂填煤,加足了馬力的小火車,這才脫離了我們的截擊。
後面火車上的美軍見狀,立即關閉了所有的車燈,並在車頭和車尾架起了幾十挺重機槍,將所有的輕武器伸出視窗,憑著強大的火力,衝了過來第一梯隊的阻擊。
聽到鐵路一線激烈槍聲,我急忙將挑著嬌靜子的扁擔交給了炊事班長,命令作為預備隊的1連戰士做好了隨時出擊的準備。
不一會兒,通訊員送來的81師孫端夫師長的命令:“243團1營1連,快上!”
等我帶著1連趕到前出阻擊陣地時,前後左右吐著火舌的第二輛火車,早已經跑出了火力射程。
這時,師裡的命令又到了,我們1連由預備隊變前衛,連夜朝咸興方向追擊。
我回到炊事班,挑起嬌靜子接著開始了急行軍。
這樣左肩換右肩走了約一個小時,我剛想放下擔子喘口氣,被噩夢驚醒的嬌靜子突然大聲哭喊起來:“阿媽妮,阿媽妮……”
炊事班長急忙跑過來,一邊哄著哭聲不斷的嬌靜子,一邊焦急地看著我。我挑起扁擔原地走了不幾圈,嬌靜子竟出奇地安靜下來。
將近半個月的行軍中,嬌靜子已經習慣了我挑擔子,一旦換了別人,她就會哭鬧,我索性也堅持一個人來挑嬌靜子。
看著我挑著扁擔不停地原地轉圈,炊事班長就罵“可惡的美國佬”。
按照27軍的追擊部署,79師、80師斜插興上和連浦一線,我們81師則沿公路進逼咸興,然後合圍美軍的後勤基地興南港。
可臨近咸興時,我們在西興裡繳獲的罐頭已經快吃完了,巧婦難做無米之炊的炊事班長,只有把希望寄託在我們打勝仗抓俘虜上。
12月14日夜裡,我們1連奉命攻擊咸興的美軍,臨出發前,炊事班長特地找到我說,千萬別忘了搞點吃得來。
12月15日清晨,我帶著1連回到始發地的隱蔽處時,炊事班長還以為我們打了勝仗,於是急忙問:“連長,打勝仗了吧,繳獲吃的了沒?”
我沒好氣地說:“繳獲個頭。”
炊事班長問:“怎麼了?”
“美國佬的火力太密了,靠不近也打不動。”
見炊事班長明白了幾分,我急忙問:“嬌靜子呢?”
炊事班長指了嬌靜子:“給她吃了留給重傷員的兩勺牛肉罐頭,這才睡著了。”
這時,我們全連還剩下2個罐頭,炊事班長沒有辦法,只好用水煮罐頭熬湯,撐了一個白天,而到了夜裡,嬌靜子又餓得啼哭起來。
一個傷員掏出了自己僅有的小半瓶罐頭,炊事班長用開水泡成漿糊狀,給嬌靜子餵了幾口,嬌靜子這才止住了哭聲。
這小半瓶罐頭,嬌靜子又吃了2天,到了12月18日,掩護陸戰1師的美3師也開始了撤退,我帶領1連第一個衝進了咸興。
一番搜尋後,俘虜雖然沒有抓到,卻發現了一包美軍遺落的糖果,我抓了一把讓通訊員趕緊送回炊事班,因為有了糖果,嬌靜子就不會哭鬧了。
我和戰士們每人吃了幾塊糖果,繼續朝興南港方向追擊,等追到離港口不到3公里時,美軍的飛機和軍艦上的炮火,又形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火力圈,部隊只好再次停了下來。
這樣對峙到晚上,美軍的飛機轟炸停了下來,軍艦上的遠端炮火也出現了空檔,我一看機會來了,帶上3名體力最好的戰士摸進了火力圈去找吃的。
藉著炮火的光亮,我們摸到了美軍的一個後勤倉庫,一看滿是成堆的罐頭,於是不由分說,各自背上一箱開始撤離。
我們剛離開倉庫,突然遭遇了美軍巡邏隊,我們邊打邊撤,只聽見背後罐頭箱叮噹作響,而越跑身上越輕快起來。
接應的戰士發現我們後,個個驚得目瞪口呆,說連長,你們傷成這個樣子還能跑啊。
我回頭一看,3名戰士的後背和棉褲退,無不是血淋淋的一片,再一看自己的後棉褲腿,也是一片猩紅。
原來,我們背的不是肉罐頭,而是每箱兩大桶的西紅柿汁罐頭,並且讓美軍的子彈悉數擊穿。
聞聲趕來了的炊事班長,將每個桶搖晃了大半天,才折出了大半桶西紅柿汁,再和上開水分給戰士們和嬌靜子吃。
看著發紅的西紅柿汁水,嬌靜子起初有些害怕,見我先喝了一口後,這才抿著小嘴兒喝了起來。
我這是第一次知道西紅柿汁罐頭,也是第一次吃,而喝了之後大家更覺得餓,原來這玩意開胃。
12月25日拂曉,美軍打光了全部的彈藥,並燒燬了倉庫的給養,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撤離了興南港。迎著還沒有消失的爆炸聲與硝煙,我帶領1連又是第一個衝進了一片廢墟的興南港。
看著只有幾公里遠的美軍軍艦,我急忙命令六〇炮:“給我打!”
而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迫擊炮手,卻直直地愣在那裡,原來炮彈早已經打光了。
這時,戰士們急眼了,紛紛舉槍邊罵邊朝美軍軍艦開槍射擊。
長津湖戰役結束後,部隊奉命去天氣比較暖和的咸興一帶休整,3個多月過後,又奉命參加了第五次戰役。這個時候,我已經是235團1營的參謀長了。
第五次戰役不僅打得急、打得大,也打得遠,到了後期聚殲美軍不成,反倒成了緊急突圍。
比追擊更加殘酷的突圍戰中,我依舊挑著嬌靜子行軍,一旦戰鬥就交給留在後方的炊事班,歷經一個多月,不僅以最少的傷亡帶回了部隊,嬌靜子也毫髮無損。
那些日子,除了行軍打仗,我一刻都不離嬌靜子,因為我成了嬌靜子的依靠,嬌靜子也成了我的心上肉。
1952年10月1日,我們27軍81師243團1營正在後方休整。
這一天是國慶節,軍文工團恰好來243團慰問演出,第一個節目是手風琴伴唱《志願軍戰歌》:
雄赳赳,氣昂昂,橫渡鴨綠江……
這雄壯的歌聲一出,現場立即沸騰了,前幾排的戰士們紛紛站起來,忘情地打著節拍跟唱起來:
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抗美援朝鮮,打敗美國野心狼!
見戰士們擋住了視線,我急忙將嬌靜子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拉著嬌靜子的小手也跟著哼唱起來。
這時,我在團警衛排當排長的老鄉,將我悄悄拉出了會場:“老夥計,我們死不了了!”
見我一頭霧水,警衛排長壓低了聲音說:“演出前,我聽軍文工團和團首長說,我們27軍要換防回國了。命令很快就宣佈,注意保密。”
一聽說部隊要回國,我急忙返回現場,從通訊員身上接過嬌靜子,趕緊去了附近的集市。
我用自己捨不得花的津貼,給嬌靜子量做了一身新衣服。回到駐地後,又讓結束演出的文工團女戰士,給嬌靜子剪了發洗了澡,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10月3日,回國的正式命令到了:傍晚部隊集結,4日拂曉前乘火車秘密回國。
此前,我帶著嬌靜子行軍打仗的事兒,已經傳遍了81師,師首長們既沒有批評也沒有大張旗鼓地表揚。
眼看部隊回國在即,81師特別交待團裡轉告我:志願軍不能帶任何朝鮮人回國,嬌靜子必須留下。
我急了,直接去找團政委,團政委做不了主,我又找到師政治部主任那兒,說嬌靜子是個孤兒,我帶她已經兩年了,我捨不得嬌靜子,嬌靜子也離不來我了。
政治部主任雖然深受感動,可志願軍總部有令在先,於是開導我說,這不是一個嬌靜子的問題,這是國家與國家的關係問題,我們必須服從紀律。
返回駐地的路上,我頓生一計,將嬌靜子藏在炮兵16團用帆布包裹的炮座裡。
我抱著嬌靜子去炮兵16團比劃了一番,那帆布包裹的炮座裡十分憋人,再者,萬一讓檢查站的人民軍查出來怎麼辦,自己不光是志願軍的二級英雄,還是獲得了朝鮮三級國旗勳章,這不是給志願軍丟人嘛,違反紀律的事我絕不能幹。
無奈,我只好找到一名熟悉的人民軍聯絡員女上尉,委託她將嬌靜子轉交給地方收養。
我回到營地,已是傍晚時分。
此時,我原來的通訊員和炊事班長,也跟我到了營裡,繼續當通訊員和炊事班班長。我吩咐通訊員,讓老班長給嬌靜子開個小灶,炒上2個人民軍女上尉給的雞蛋。
將近兩年的相處,7歲的嬌靜子已經很懂事了,她早已將我看作了自己的親人,常常一口一個“阿巴吉”地叫著。
開飯時,嬌靜子一句“阿巴吉吃”,頓時讓我熱淚盈眶。
嬌靜子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一下子撲到了我的的懷裡,直到我哄了好一會兒,才又笑著吃起了飯來。
我的反常也引起了跟隨多年的通訊員和老炊事班長的注意,等嬌靜子入睡後,兩人一起走進了我的房間。
見公開宣佈命令在即,我才將事情的前前後後告訴了通訊員和老炊事班長。
兩人聽後,更是一籌莫展,於是各自返回提前做起了出國準備。
10月4日零時,我朝打好了自己行裝的通訊員下達了命令:各連立即起床,收拾行裝和武器,半個小時後出發火車站。
這時,又讓噩夢驚醒的嬌靜子,突然喊起了“阿巴吉!阿媽妮!”
我剛剛抱起嬌靜子,人民軍女上尉到了。
人民軍女上尉戰前是文工團的隊長,丈夫犧牲在朝鮮內戰的初期,父母也在美機的轟炸中遇難,志願軍入朝後,奉命轉為中朝軍隊的聯絡員。
接過了嬌靜子的女上尉,邊拍著邊輕聲哼起了當地的民謠《祝福歌》:
睡吧睡吧寶貝,我可愛的寶貝
白頭山上有顆星,燦爛放光輝
星光閃閃守護著你,我可愛的寶貝……
得到了如母親般慰藉的嬌靜子,雖然停止了哭聲,但小嘴兒仍夢囈般地吸吮著。
擔心嬌靜子醒來的女上尉,一邊示意我快走,一邊繼續哼著歌謠:
黑夜過去太陽昇,大地啊披彩霞
一輪紅日金燦燦,映照著你的臉
睡吧睡吧寶貝,我可愛的寶貝……
這時,下完命令的通訊員,從一起過來的營朝鮮語聯絡員那裡的得知,這首十分動聽的民謠叫《祝福歌》。
歌聲中,通訊員大體記下了民謠的歌詞,我也趁機悄悄給嬌靜子留下了3個月的生活費。
10月4日拂曉前,急行軍的243團1營到了的火車站。
而火車站上,只有極少數的人民軍內務部隊,見我們是清一色的志願軍官兵,不但沒有什麼檢查程式,反而是一番熱烈的握手與擁抱。
原來,嬌靜子完全可以順利地帶回國內,我不禁後悔不已,一時間都有回去找嬌靜子的念頭。
火車出發的哨子聲響了,我神魂顛倒地愣在那裡,人民軍內務部隊的一名軍官還以為我捨不得離開朝鮮,硬是和通訊員將我連拉帶推擁上了火車。
這時,又傳來了一陣鐵錘敲擊鐵軌的刺耳聲。
我透過車窗發現,一名朝鮮阿瑪尼正用鐵錘用力擊打鐵軌,原來這是傳遞空襲警報的一種方式。
隨著阿瑪尼“叮噹叮噹”的敲擊聲,背上一名和嬌靜子差不多大的孩子,也在張嘴哭喊著。
看著這番景象,我站在火車廂門口哭得一塌糊塗。要知道,戰鬥中犧牲了那麼多的戰士,我都沒這樣哭過,可這一刻,我心裡難過的不行。
我邊流淚邊對通訊員說,我們為什麼來抗美援朝啊,就是為了不讓我們的母親和孩子,像朝鮮的母親和孩子這樣受苦。
通訊員勸我說,當時我們來朝鮮戰場赴死都沒有流淚,如今要回國了,更不能流淚了。
我當時有個十分幼稚的擔心,如果美軍再打過了三八線,這對母子和嬌靜子可如何是好呢。
通訊員說,連長你放心好了,再給美國佬10年,他們也打過三八線。
我說萬一呢。通訊員道,如果美國佬再打過了三八線,我就跟著你再回來,再和美國佬他們幹。
回國後的1975年,我已經升任81師副師長了。一天,轉業到地方的通訊員來看我。
當時,國內的大城市正在熱映朝鮮電影《金姬和銀姬的命運》。
晚飯後,我親自陪著曾和自己出生入死的通訊員,到部隊的大禮堂看地方還一時看不到的電影《金姬和銀姬的命運》。
當影片的主題曲《爸爸的祝福》響起,早已淚流面面的通訊員,朝也是熱淚盈眶的我說:“首長,這不是人民軍女上尉唱的那首《祝福歌》嘛!”
我也猛地想了起來,說:“是啊,當時人民軍女上尉唱的歌,就是這個調調。”
我不由地又想起了嬌靜子,她該有28歲了,沒準已經結婚成家了。
1982年,作為朝鮮三級國旗勳章的獲得者,我應邀隨中國友好代表團訪問了朝鮮,並受到了金日成首相的親切接見。
在國賓級高規格的接待中,金日成首相一一給我們敬酒,說中朝友誼萬古長青,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可我滿腦子都是嬌靜子。
於是我就先打聽在場的中方人員,一聽說這將十分麻煩,而且得驚動朝鮮方面的領導人,我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48年後的2000年,中央電視臺軍事部的紀錄片《斷刀》攝製組來採訪我。
這一年,我已經73歲了,可我依舊忘不了嬌靜子:“在朝鮮戰場流血犧牲,我們不後悔,我後悔的是,沒把這個嬌靜子帶回國啊!”
【文章至此可以收住了,但我禁不住還要囉嗦幾句:長津湖戰役已經過去整整70年了。我之所以登出黃萬豐前輩的口述文字,並非讓人們記住當時與敵人的仇恨,我是想讓至今一直強權打壓圍堵中國的美國人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人權,什麼才是真正的人性。】
┃我是志願軍27軍80師烈士後代,長期致力於長津湖戰役的非虛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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