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人會開始盤算自己的死亡?
自知將死之人。
2001年的時候我就在抗美援朝戰爭中負責炸水門橋的部隊裡,當實習生,老實說,還算是個長得挺不錯的小夥子。
這麼大個小夥子琢磨“自己會怎麼死”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有點莫名其妙,這是個繁花似錦的年紀,正是寬闊宏偉的世界在你面前展開的時候,懵懂中帶著憧憬和期待,做夢都是香甜的味道,夢裡的世界都會投進陽光。有那麼多美好等著你,有刻骨銘心的愛情,有大展宏圖的事業,有充滿詩意的遠方。
這時候你跑來嚴肅的思考死亡,這不,用一句俗話說,浪催的麼?
然而我嚴肅認真的思考自己的死亡,第一次,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拍這張照片之後不久,蹲在一門82無坐力炮旁邊,跟一個老大哥。歷史上真正的水門橋戰鬥是20軍60師180團打的,沒能圓滿完成任務,180團不久縮編成了一個營,後來徹底撤銷編制。解放軍就是這樣,稍有瑕疵的部隊都別想留下自己的番號,哪怕你功勳卓著,能留下自己番號的部隊都是響噹噹無可挑剔的勁旅。
180團撤銷編制以後還是留下了幾個連隊,不過都是拆散了併到別的營裡面了,我們營的炮連就是老180團的。指導員是個洛陽師範的中文系畢業生,是個中尉,文縐縐的樣子、精瘦,手腳都很長,看起來乍著四肢,總是風風火火的掠過訓練場。
60旅,以前的60師,訓練場是一大片開闊的草地,靶壕右側是一個和緩的小山坡,山上有幾棵樹,訓練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喜歡跑去樹蔭下面乘涼、喝水。一群大兵坐得整整齊齊的,槍靠在肩膀上休息,偶爾唱唱歌,說幾個笑話。我坐在我們連隊最尾巴上,掏出挎包裡隨身攜帶的書在看,《靜靜的頓河》。炮連就在我們連隊後頭,他們指導員看我在看書,跑過來坐在我身邊問我看啥呢?
我說,《靜靜的頓河》。
他說,講了個啥?
我說,關於打仗的事情。
他說打仗都有些啥事情?
我說我一個新兵蛋子,不懂,所以才要看。
他說你別看了,書裡沒有,週末的時候你來找我,我給你看。
週末的時候我去找他,他帶我去了他們連隊的榮譽室,一個用來存放一個連隊歷史、榮耀與輝煌的地方。榮譽室裡面是那種常見的布展的燈光,看起來有一種脫離了現實的疏離感,他鄭重其事的戴上一副白手套,從一個展櫃的最下面拿出一大摞發黃的16開紙。
那是他們連隊的烈士名錄。
他把手上的白手套脫下來讓我戴上,讓我自己慢慢看,然後告訴他打仗都有些啥事情。
我就在一大堆各種紅旗、錦旗、獎狀的包圍裡翻看這一沓沉甸甸的紙張,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這一沓16開紙裡面沉睡的英靈。這些紙張,每一張都是一張表格,有的是印刷的,有的是手畫的,有的上面還沾染著血跡。每一頁表格都是一個烈士,姓名、籍貫、照片這些內容,最下面是犧牲經過。起碼有一半的表格,“烈士姓名”一欄都是寫的:不詳。
“不詳”兩個字,像一隻冰冷堅硬的鐵手,狠狠的攥住了我的心臟,把冰冷的血液都擠到我身體的每個角落。
這說明連隊陣亡太大,補充兵員甚至都沒來得及搞清楚叫什麼,就犧牲了。連隊裡沒人知道他的名字,連隊的烈士名錄也就沒法記錄他的名字,只能交給後方民政的同志慢慢去核實了。軍隊的主要任務是作戰,作戰任務高於一切,別的事情等打完了再說吧。
那可能是我生命中最沉重的兩個小時。
一共是400餘名烈士,除了寥寥無幾別的任務中犧牲的烈士以外,全部是抗美援朝戰爭中犧牲的。
《長津湖》裡,伍仟裡說,“美國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我們要對付的是最強大的敵人”,此言不虛。
烈士名錄裡面留下照片的屈指可數,籍貫來自中國每個地方,“家庭成分”都是“貧農”。這是一份典型的農業國家的烈士名錄,清楚無比的刻畫了當時中國的面貌:一窮二白。中間手繪的表格都是用直尺和鋼筆端端正正的畫的,工整嚴謹一絲不苟,雖然透著一股窮酸,卻從筆跡中間看出一股精氣神,一種對自己近乎苛刻的要求,一絲絕不服輸的態度。
這一切凝結成歷史,壓在你心頭像一塊沉鬱的石頭。
走出榮譽室的時候,恍如隔世。
老大哥問我,打仗都有什麼啊?
我說,犧牲。
週一上午訓練的時候,炮連在旁邊用訓練彈一遍一遍的練,我跟我們連長說我想去炮連看看,實習生嘛,到處看看是應該的。炮連的主要裝備就是82無,發射的時候會向後噴一大團火藥氣體抵消後坐力,是一種步兵營配備的反坦克、反裝甲火力。
中文系的文藝派指導員大哥就是這個時候問我的,蹲在一門82無旁邊,我不熟悉炮兵那一套也搞不懂他們都在鼓搗啥,反正就看見他們把訓練彈一遍一遍裝進去退出來,有個老兵起鬨說他閉著眼睛、一手一個都行,大家夥兒不信,他果然左邊胳膊下面夾一個、右手端著一個,左手夾著個炮彈操炮右手裝填擊發,退出訓練彈再打下一發,動作行雲流水,全程蒙著眼睛,博了個滿堂彩。
我跟老大哥都一起喝彩,完了他跟我說,“犧牲,你知道啥叫犧牲?”
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犧牲就是做買賣,做買賣講究個一本萬利,咱們中國人都是精打細算的,死歸死,要死得值,所以犧牲實際上就是盤算,盤算好了覺得值那叫犧牲,沒盤算清楚就死了那叫糊塗鬼。
我說,那那些名字都沒有留下的烈士怎麼盤算的?
他說,他們一起打敗了美國人,你覺得值不值?
我說值。
2001年的時候我們很可能打不贏美國人,這是事實,911之前美國人步步緊逼,這也是事實。我在60旅的時候911還沒發生,美國人咄咄逼人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像一大片黑壓壓的烏雲從太平洋上向我們壓過來,我們站在岸邊穿著軍裝的這群人很明顯的感受到了這股威壓,頂不頂得住,這是個問題。
82無實際上對美國人毫無威脅。
82無,打破甲彈實際穿深才150毫米,65度傾斜均質鋼裝甲。美軍的M1A1坦克,正面等效裝甲至少在600毫米以上,老一代的M60坦克,正面等效裝甲400毫米左右,這玩意兒除了給懟個坑,啥也幹不了。
當時的解放軍跟抗美援朝老前輩其實也沒多大區別,都是絕對劣勢裝備,都是絕望中去尋找希望,真的打起來,我恐怕得跟伍仟裡伍萬里他們一樣拿命去拼去。
他們炮連只能拿82無想辦法繞到坦克後面捅,極限一換一;我們步兵連的也都是這些玩兒命辦法,比方說我就想過,躺在戰壕裡用浮土給自己半埋起來,等坦克過戰壕的時候拿40火打底盤。網上軍迷們討論的是殲8-2大戰F22,海軍準備開著037“黃水戰列艇”自殺式衝航母,以至於憋出來022艇這種特殊時期的產物。
更早的是對蘇聯,89式反坦克炮、人造山、核武器同歸於盡之類的。
我們總是玩這種“極限生存”。
現在的中國人很難理解這些瘋狂的想法,比如說40火趴戰壕。40火打的時候屁股後面會噴一大團火,真的蹲戰壕裡打,打不打得中另說,自己肯定是烤死了。
但是由不得你。
強敵當前,這不是你說了算的,唯一劃算的做法只能是犧牲自己,給別的人、活著的人,留下生的希望。
活著才能翻身嘛。
《水門橋》作為一個電影,不可能拍成軍事紀錄片,也不可能完全還原歷史,說實在的,作為職業軍人我比你專業很多很多,它的問題我比你清楚多了。但是這些實際上不重要,我還是希望你走進電影院去感受一下那個極限一換一的年代,感受那一代人犧牲自己給我們留下一線生機的精神,感受今天我們翻身這個過程的偉大,穿越70多年曆史、凝聚了好幾代人艱苦卓絕的努力與犧牲的偉大。
是的,翻身這個過程可歌可泣、蕩氣迴腸。
坦率的講,我一個退役軍官,槍炮裡、行伍裡摸爬滾打這麼多年,能看出電影裡的瑕疵比你多很多,也讓我很齣戲,但是還是毫無辦法的在電影裡好幾個地方不由自主的熱淚盈眶。
軍人更專業,軍人也更敏感。
正因為自己有過極限一換一的準備,所以伍仟裡和七連同志們的犧牲,才那麼觸動我,因為本質上講,我們都是一類人。不管這個部隊叫七連,叫炮連,叫180團,叫60旅,叫20軍,叫解放軍或者志願軍,我們都是同一支部隊,我們每個人想法都是一樣的。
不知有死,何知有生?
我們不是文化人,我們是保衛文化的人。
中文系畢業的指導員老大哥,在最後分別的時候跟我互道珍重、相忘於江湖,江湖險惡,前途自知。
從60旅回到軍校以後,我解決了我軍旅生涯最大的一個問題:怕死。坦率的說以前我是怕死的,後來就不怕了,後來去西藏直接面對印度人,他們長槍短炮三倍於我的連隊我也沒怕過。我學會了盤算自己的死亡,像個賬房先生一樣的精打細算,掰著指頭在心裡打算盤,“我要怎麼去死,死了能換來什麼,怎麼讓利潤更大些,還有沒有更划算的可能?”
說實在的我畢業工作以後整天干的就是這個活兒,我相信我的敵人也會琢磨這些,我必須比他們做得更好。中印邊境邊防線上,印軍張牙舞爪虎視眈眈,我們像個釘子一樣釘在最前沿,隨時有可能被吞沒。所以才得精打細算,才得摳摳搜搜,不能便宜了這幫人,必須要讓他們付出足夠的代價才行。
所以我精心的佈置我們的陣地,巧妙的安排火力,細緻調整預備隊,怎麼去扛過第一波火力覆蓋,怎麼裝死騙人,怎麼誘敵深入,怎麼確保全連的同志們都能做到“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怎麼防備偷襲,怎麼不吃虧,怎麼給踏著我們屍體和鮮血去給我們報仇的戰友們留下一個有利的局面。
我不怕死了。
嘬著牙花子算計的時候哪有功夫怕死去,只要死得划算,人沒那麼怕死的。
我的建議是去電影院看一看《水門橋》,反正我經歷過那個極限一換一的年代,我能理解伍仟裡伍萬里餘從戎他們,他們乾的那些事情都是我準備乾的。我有這個幸運不用去真的做,他們趕上了就真的做了而已。
很多人管祖國叫“母親”,因為母親哺育了你。我的理解是不一樣的,祖國哺育了我,那麼她需要保護的時候我會把她摟在懷裡,用我的後背去替她擋住戰火。
這是真正男人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