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臘月廿十是一個陰天,外邊吹著風,窗戶上的紙撲撲作響。我賴著清晨的熱被窩,還是被我母親叫起來,她包著頭巾,圍著圍裙,她要刷屋子裡的煙塵,早已紮好了一把竹笤帚,搬來了梯子。我得用塑膠布把床鋪遮擋起來。
父親在村裡人的相邀下,到不遠處的河裡“乾魚”。“乾魚”,已然成為村裡年終既定的風俗了。這麼冷的冬天,氣溫在零度以下。即便如此惡劣的冬天,我和哥哥姐姐依然很想和父親一起去“乾魚”,但父親是個很嚴厲的人,他決計不會帶上我們。“乾魚”這件事情,對我們的意義重大:父親帶回魚的多少,關係著我們過年是否能夠美美地吃上一頓。
我們家是村裡最窮的一戶家庭。我父親有七兄弟姐妹,他年紀最小,祖父母生他的時候就喪失了勞力,父親沒少餓肚子。我常聽我父親講,有一次他實在餓的不行了,祖父到大隊的禾場偷偷摸摸“順”了一簸箕穀子,被發現後祖父被五花大綁押在臺前,跪著面朝來勢洶洶的村民作深刻懺悔。父親結婚時,祖父祖母沒能為他留下一磚一瓦。結婚後的頭兩年,他們還寄住在伯父家,後來拼拼湊湊、借貸了一些錢買了一間平瓦房,這讓本來寒磣的家庭雪上加霜。就連買鹽的錢,都拿不出來,還要時常向親戚朋友借。我們這家子,按照母親的話說:活下來就創造了一個奇蹟。所以,一年到頭,也只有過年的那兩天能夠吃上肉魚。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吃家裡種的蔬菜,我那個時候每次看別人吃肉吃魚,嘴裡的哈喇子會禁不住流出來。
過年沒肉吃,這是我父親絕對不願意的。每年年底“乾魚”,他總是收穫滿滿,打撈上滿滿兩大桶魚回來。然後挑上十多里路,到鎮上賣掉大部分的魚,再買些肉回來。我對這事也滿懷期望:我童年時代吃過的美味,留下都是饞嘴的記憶。雖然如今我每天可以吃肉吃魚,但再也吃不出那是的味道了。
臘月廿三,過小年。所有的人哪怕還餓著肚子,也都要在這一天要打掃房屋,祭灶神,過小年是過大年的一個預演,是進入大年的一個儀式。祭灶神要燒紙放鞭炮,那些年太窮、錢緊,放鞭炮的事給省了,看著別人家放鞭炮,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後來村裡有些頑皮的孩子在戶外點了一堆火,他們找來了些白蠟樹枝,這是一種四季常青的樹,燒起來葉子啪啪作響,像放鞭炮一般。我也因此學了這一招,也算是給灶神爺行了禮。
還有幾個大孩子,不知道從哪兒掏來兩個癩蛤蟆。這東西大冬天裡在某個泥洞裡冬眠,凍得跟冰疙瘩一般。他們把癩蛤蟆弄在火堆裡燒熟了,剝皮吃肉,燒熟了的癩蛤蟆發出一陣陣帶煙燻的肉香。看著他們吃,我也有些饞嘴。但我不敢吃:我父母不知道什麼禁忌,絕對不允許我們家吃蛇、青蛙、野禽之類的東西,更不用說癩蛤蟆了。所以他們吃燒熟了的癩蛤蟆肉的時候,我趕緊跑開了,任由他們在背後嘲笑我膽小。
我跑回家的時候,我母親忙了大半天,她一身灰塵,臉上也沾著煙塵。她每次做飯會在灶爐內烤上兩個紅薯,我用火鉗夾出一個,一邊烤火一邊美美的吃上熟透的紅薯。
父親在鎮上的菜市場買回了肉,母親做成臘肉,然後吊在廳堂。看著這些肉被晾乾,從白色變成淡黃色,變得油亮,每看一次,我都會吞一次口水。
到臘月廿九,我和父親去鄉街上趕場。鄉街上人擠人,有趕熱鬧的小鎮閒人,有乘機作案的小偷,有坑蒙拐騙的江湖醫生,賣老鼠藥和耍猴戲的,更多的是賣鞭炮和紅紙、粉絲和魚乾、白菜蘿蔔大蔥生薑……
我父親買了鞭炮、醬油和生薑……還給我買了麻糖吃,是紅薯糖上邊撒了一層炒麵和少許芝麻。這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糖:牙齒不好的人不敢吃的,糖很黏,會把牙齒扯掉,但這糖也很甜,芝麻和炒麵雖然少,卻很香。
我們在回來的路上碰到一家人。他們一看就是遠道而來的,一身灰塵,像是跑江湖的。男人挑著兩蛇皮袋東西,一袋麵粉,一袋花生。女人揹著一個孩子,一手拉著一個孩子,一手提著一隻包袱。剛好我父親認識這女人,據說她是四川的。
我父親和他們打招呼,那個憨厚黝黑的男人就放下挑擔,給我父親發了一根菸,女人用濃濃的川味口音和我父親說話。聽女人講,她嫁到了我們這裡已有十多年了,在她父母親在世時,她每年過年都回四川老家:他們從小年那天,奔波勞碌,走到老家偏遠的山區,差不多就到臘月廿九。現在她父母親不在世了,過年就沒回家了。女人說著,眼角泛出淚光。我父親跟那家人道別,他一路抽著煙,一路跟我說:這就是過年啊!
過了好些年,我明白了我父親的意思:過年就得回家,像那家人,擠火車、走山路,走上一個禮拜,走得衣衫襤褸、一身灰塵,揹著一堆並不值錢的廉價東西……
臘月三十晚上,我們家六口人一起吃年飯。我母親把一隻蓋碗揭開,一盤粉蒸肉的香氣撲面而來。我急不可耐地夾起一塊肉放進嘴裡,突然間,過年就成了一個饞涎欲滴的現實。
我時常想起那個四川婦女,她不像是回家過年的,而像是逃荒的。但是,她到家的時候,一定有一桌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飯菜等著她。只是,她再也不會有了,正如我那些回不去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