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周土土
編輯丨江淼
除夕前一天，李傑在群裡通知：“出去工作的人，記得大年三十就來家裡吃餃子，常回家看看。”
雖然今年除夕是農曆臘月二十九，李傑還是習慣性地稱“大年三十”。
李傑是金邊長城賓館的負責人，他說的“家”，其實就是自己的賓館。裡面住著的50多名中國人，被滯留在柬埔寨數月。
這些人，都是中柬義工隊隊長陳寶榮陸續救援來的，李傑提供吃住。有人找到工作後走了，新的面孔又不斷送來。從2021年9月至今，最多的時候有80多人。他們被從中國騙至柬埔寨，從事網路詐騙、賣淫等活動。
除夕當天下午，有的做飯，有的洗碗，有的打掃衛生。此前相互不認識，現在儼然“一家人”。
工作人員在為滯留人員在佈置新春晚宴會場
“最近，我們救出60多個未成年人，其中最小的僅14歲，卻已被迫提供性服務1年，且已懷孕數月。”陳寶榮介紹，這幫人中貴州人最多，達14人。他們中一半以上的人沒有任何收入。
因為被網路詐騙公司折磨，有的精神出現異常，加上國內加大疫情管控力度，以及沒有護照，他們很難回國。這個特殊的群體不得不在異國他鄉過年。
除夕夜，長城賓館為他們準備了羊肉、雞、豬肉、餃子等豐盛的晚餐，而且根據不同地方的做法，呈現不同的口味。
李傑對記者表示，疫情期間賓館一直關閉，收留這些人每天需要200美元的開支，幾個月來已經無法支撐。
滯留人員在洗菜，他們期待年年有餘（魚）。
被持槍綁走：不參與行騙就遭毒打
2021年3月，朋友介紹李雲去雲南一網路公司做客服人員，而且幫忙訂了機票。從東北到達昆明後，“網路公司王哥”提出，如果去邊境上班月薪可達二三萬元，於是又幫忙訂機票前往西雙版納，“下飛機後，一個叫張哥的噓寒問暖很關心體貼，讓人非常感動。”李雲介紹說。
在賓館休息幾天後，在“張哥”帶領下乘車前往邊境，經過6個小時的車程，李雲等人看到路邊的車輛不是中國牌照時，才知道自己踏上了偷渡的路途。被連哄帶騙到達寮國後，他們問“張哥”，這怎麼走的全是土路？
此時，張哥瞬間變成“張總”，大吼說，吵什麼吵，再吵就弄死你。李雲非常氣憤，多次要求停車被拒，隨後遭到了“張總”等人毆打，而且被戴上了手銬。
第二天早上，李雲等人被關到了寮國瑯伯拉邦的一個酒店裡，受到死亡威脅和毒打，“我們被送上一輛16米長的大貨車，經過2天的長途跋涉，再坐船抵達柬埔寨，接下來被送到西港的網投園區。”
隨後手機和身份證都被收走，如果不聽指揮，經常被電棍打，有人右腿膝蓋被小刀拉了兩個口子。
李雲當時就想怎麼樣能逃出去，但門口有三五個保安持槍把守。20多天後，李雲發現宿舍衛生間的通風口，幾塊門板可以取下來鑽到院裡，雖然十分恐懼，但決定搏一把。
2021年4月一天凌晨3點20分，公司主管都熟睡後，“我把木板拆開，爬到院裡，面對兩米多高的牆，義無反顧地爬了上去，不料腳步聲驚醒了保安，我加速跳下去，發現保安已經追上來，突然後背聽見砰砰兩聲槍響，但我繼續拼命跑。”李雲對記者表示。
保安被甩了很遠，李雲選擇往山上跑，因為只有山上才最安全……幾經周折來到金邊，但身上沒有手機也沒有錢，李雲只能露宿街頭，流浪了2個月後，被中柬義工隊救助。
中柬義工隊隊長陳寶榮送解救人員去機場回國
從網投公司歷盡“千難萬險”逃出來的，還有楊波。楊波30歲，湖北荊門人，高中學歷。去年11月15日，楊波訂機票準備去泰國曼谷和朋友搞攝影。突然，朋友聯絡不上楊波，於是在柬單網釋出尋人啟事，引發大量關注。
原來，楊波找到一個幫忙辦簽證的中介人員，把護照和900美元（包括罰款）給了對方，深夜12點左右，對方說給他送護照來，車上突然下來三個人，一個柬埔寨本地人手裡持槍，另外兩個是河南口音和山東口音。對方告訴楊波，“你被別人賣給我們公司了”，而且收走了手機。對方告訴他自己被賣了1.8萬美元。
到達西港白沙園區時，已是天亮。楊波被帶到四樓，他知道是要幹騙人的業務後，表示拒絕，於是被關進小黑屋，打了一頓。對方警告他：要好好“上班”，否則就賣掉。
這個公司的行騙手法是；不斷給國內的人發簡訊，說你中了大獎，可以免費領取一個電飯鍋，點一個連結，留下聯絡方式，加微信，讓他們下載一個APP，提供電話、地址、姓名，發18.8元下載獎勵，讓他們關注公眾號，一個4元,一天就可以拿三五百元。
還有一種“工作”是在網上約人使用充值可返現的小程式，充值100元，返回120元，充500元，返600元，按照20%的比例返回所謂的佣金，最高3萬，但是後臺會評估，如果有潛力的就返回，沒潛力的就不返。直到你充十萬或者幾十萬的時候，說程式出了問題，一口將你的錢吃掉。
當有員工詐騙得手時，便會大聲叫出自己的“戰績”，隨後會有人帶頭高呼“某某某客戶充值100萬”，其他員工便會齊聲喝彩。這種熱血的場景出現在一個詐騙公司中，讓人感到現實之魔幻。
一天，楊波躲開其他人去超市裡買了一部手機，將自己的位置等資訊發給了朋友。隨後立刻刪除了聊天記錄，打算找個地方把手機藏起來。但“工作人員”滿園區找到他後，手機被搜出，又被毒打一頓。
只待了23天的楊波因為“業績”不行，再次被賣掉。後被送到一個叫黃樂的地方，但聽說他是做影視的，對方不收，於是又被送回白沙。
這次，楊波又被打了一頓，第二天耳朵還流了膿。對方威脅說，“再賣不掉的話，就要把我扔到海里。”楊波努力控制自己恐懼的情緒。他聽到了對面的一個房間裡，斷斷續續傳來一個男人的慘叫。他不知道對方是因為什麼原因被打，他只聽到對方哀嚎的聲音越來越弱……
12月8日凌晨三四點，楊波被賣到相隔就幾百米的一棟爛尾樓裡。樓下是五六米的圍牆，上面纏繞著電網，還有一條深深的水溝。“對方拿著槍指著我，讓我老實點，不要亂動。當時很害怕。”那一瞬間，楊波已經有逃跑的想法，那是他最絕望的時刻。
這個公司的行騙路徑是：讓員工裝高富帥和城市美女聊天，假裝戀愛，不斷在朋友圈釋出PS過的照片，然後以各種理由急需用錢行騙。
在這裡，楊波老老實實幹了7天。因楊波的朋友把相關資訊給了中柬義工隊，7天后，在警察局的幫助下，他獲救了。
90後徐孟，出生於貴州的南部地區，去年3月26日，一個姓倉的同村人給他介紹工作，說工作輕鬆，坐辦公室玩電腦，工資一個月2萬到3萬。他和朋友小王二人心動了。二人聽從同鄉的安排，從貴州到南寧，再偷渡到柬埔寨，被送進西港網投公司。
被網路詐騙公司控制後，不願騙國人的徐孟決定尋機出逃，6月28日凌晨徐孟與小王兩人從宿舍的二樓一躍而下，跳下樓後，徐孟發現自己的下半身沒有了知覺，一同出逃的小王見狀拔腿就跑。
被網路公司控制後，這位男子跳樓後受傷，被人送到醫院治療
徐孟拖著沒有知覺的身子往前爬，一位騎三輪車的人將他送到醫院。在西港一家醫院拍x光片後，醫生告訴他腰部骨折，需要手術，隨後便用救護車將他送到金邊第一綜合醫院，院長得知他是腰部壓縮性骨折，告訴他這不需要動手術。
接下來，這家醫院的醫生幫助他聯絡上了中柬義工隊隊長陳寶榮。
50多人的家：彼此安慰
陳寶榮，1973年生於湖北黃岡。20年前，他到柬埔寨，隻身一人深入密林去尋找金礦，鼎峰時期曾身家千萬，也曾跌入谷底。
這些獲救的人，都被陳寶榮等人送到了金邊一家賓館。據介紹，陳寶榮等從2021年9月20日開始往長城賓館送人，前前後後，李傑一共收留了80多人，後來有護照且身體健康的人找到工作離開了，目前還剩下50多人，來自湖南、湖北、貴州、雲南、廣西、吉林、河北、安徽等地。
據陳寶榮介紹，他們中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偷渡過來被賣進網投公司的，其中貴州人最多，達14個，未成年人佔比也最高。本該坐在教室裡的初中生，卻出現在異國他鄉的“收留所”，讓人不安。
這些人在一起聊天，相互幫助。身體狀況好的幫忙照顧身體狀況不太好的，還有人積極獻血救人。
過年了，滯留人員上街理髮，期待從“頭”再來
一位17歲的女孩介紹說，她當時被人以高薪誘惑從陸路偷渡到柬埔寨，由於是未成年人，警方直接去把他們救出，她說一開始被關著的時候想死，很害怕。現在經過調養，身體和心理都好了不少，她打算先做服務員的工作，再慢慢等待航班回國。
讓人心酸的是，她家裡還有年邁的爺爺奶奶要照顧，到了長城賓館，才感覺自己安全了。
陳寶榮的手機裡滿是救助的資訊，遇到救助人有生命危險的，他甚至通宵守在醫院。有些人不幸在柬埔寨遇難了，家屬委託他辦理後事的，以前沒有新冠肺炎時，他都會把屍體擦洗乾淨，他說即使他們死在異國他鄉，也要體面地離開。
幾個月下來，陳寶榮瘦了18斤。他經常把救助的人帶回家，而且不少人是精神病患者。他睡覺永遠反鎖著門，家裡裝滿了防盜網。
很多人來到長城賓館後，感覺這裡很安全，不再害怕。
有犯罪團伙將一個女孩綁架在小區內，後被解救，綁匪被抓
謊稱月收入二三萬：被高薪利誘偷渡到柬埔寨
博彩業是柬埔寨重要產業之一。據保守估計，四五年前僅西港一年的博彩收入就不低於40億美元，而其中網賭佔了九成，大大小小的網賭公司不下兩百家，涉及人員超過二十萬人。
後來，柬埔寨釋出“禁賭令”並大力打擊賭博犯罪後，一些在柬從事博彩業的中國人紛紛回國。但除了正常的網路賭博公司之外，還大量存在網路詐騙團伙。“這些人一般會在國內用花言巧語、高薪招聘等藉口，將一批又一批年輕人騙來柬埔寨，然後強迫他們從事網投、賣淫等違法行為。”
“救助物件基本都是從網投公司逃出來的中國年輕人，以前透過陸路，經寮國、越南等國家偷渡來到柬埔寨的中國人，一批只有10人左右。現在，由於疫情原因，一些犯罪團伙改為海運，透過坐船一批可以將80至100人偷渡至柬埔寨。”陳寶榮介紹，現在透過偷渡來到柬埔寨的中國人至少增加了40%。
陳寶榮表示，這些年輕人到了柬埔寨，就成為待宰的羔羊，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最近，中柬義工隊剛剛救出60多箇中國未成年人，最小的是出生於2007年的一個女孩，現在才十四五歲，不過卻已經被迫提供性服務超過1年，而且還懷有身孕4個多月。
他透露，在西港移民局和金邊移民局，自己幫忙送去自首的中國人就有85人，由於沒有護照，這些人遣返回國的手續更加麻煩。更讓人痛心的是，其中不少人患有精神疾病，喪心病狂的網賭公司連這一類人都不放過，發現他們無法滿足要求後，又把他們遺棄，流落街頭自生自滅。
金邊長城賓館的人在準備氣球佈置新春宴會會場
“我印象較深的是一個做網賭的年輕人，見到他的時候腳上連鞋都沒有，而且因為被騙一次後，防備心極強，真正要幫他了，他反而不相信了。於是我就沒日沒夜地透過telegram和他聯絡，一直聊了半個月他才相信我，最後才把他救出來。”
信任問題，是他們針對網賭的救助中，最困難的環節，那些受過傷的人，對別人的信任感很低。
陳寶榮還記得救過一個患有精神病的雲南小夥，當時聯絡其父母時，他父親的態度很明確，就是不管了，“我當天就把他帶回家，還給他開了控制精神病的藥物”，後來又找人湊錢幫他回國。
還有一次，20多箇中國女孩被騙到柬埔寨，被迫從事賣淫。最後設法向廣東慈善基金會求助。該會向其家人核實情況時，家人竟然還以為女兒仍在廣州。其中好多還是僅16歲左右的未成年人。
“這些小孩正處於叛逆期，有時善良的勸導根本不起作用，甚至不知道感恩，但我們不會在意這些，只是想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即使不被理解，也無怨無悔。”陳寶榮如是說。
開心過年：愛心人士給每人發了100美元紅包
“自己並非高調的人，之所以做這些事，是實在看不慣中國同胞在柬埔寨被坑被騙。”陳寶榮剛開始救人的時候，只想能救一個是一個，沒想到需要救的人越來越多，阻力也越來越大，幸虧得到各方幫助和推動，救助行動才越來越成功。
現在正處於疫情期間，回國機票比較貴，動輒就是數萬元，所以只能在各位愛心人士、各位隊員的幫助下，共同照顧解救出來的人。
每天管理著四五十號人，李傑也感覺到心累和焦慮，一晚一晚地睡不好覺。每個月的房租加50人的生活費、水電費，一天要200多美元左右才能維持，李傑從9月負擔至今，已經花費數萬美元，前幾年的積蓄也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他表示，已經有些吃不消。
其實對於春節，這些被救助的人並沒有什麼奢望，對他們來說能被順利救出，能有人收留每天有吃有住，就已經比其他人幸運了。陳寶榮計劃陪這些孩子過年，這些被救出來的人都尊敬地稱他為陳叔，他也一再地像家長一樣不停地叮囑：“聽話，不要亂跑。”
除夕當天，金邊的天氣依舊晴朗。早上，50多人聽從李傑的安排，有的打掃衛生，有的佈置宴會廳，精心做了20多個菜。有的人不斷開玩笑，有的人上街理髮，期望新的一年從頭開始。
傍晚19時許，中柬義工隊的工作人員、柬埔寨湖北商會負責人，以及從長城賓館出去上班的人也陸續到了現場，和50多名滯留人員一起過年，有人贊助了十多箱啤酒，大家舉杯一飲而盡。吃飯過程中，有人忍不住給大家獻歌，有人情不自禁上臺跳舞，還有人進行了武術表演。
中途，大家在提議中還合唱了國歌，“小時候讀書也經常唱國歌，但是在異國他鄉聽到國歌響起的那一刻，讓人肅然起敬。”一位參與者對記者如此表示。
年前，陳寶榮說過要想盡辦法讓這些孩子過個好年。有的女孩現場忍不住流淚。讓楊波非常感動的是，這次活動得到很多在柬華人的愛心支援，“這是我來柬埔寨最放鬆、最開心的一次了”。
楊波在大年三十給家裡打電話拜年，跟家裡解釋說沒有機票回不去，在金邊跟很多華人一起過的年，不過家裡還不知道他遭遇綁架了， 一直都沒說。“我家裡是農村的，也沒什麼錢。給他們說了，除了擔心也沒什麼用，儘量讓他們安心吧。”
大年初一，在愛心人士的捐助下，給每人發了100美金的紅包，很多人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愛心人士給滯留人員發紅包
令人欣慰的是，在別人的幫助下，楊波已經找到工作，大年初二他就離開長城賓館要去一個小島上給人做潛水教練，“按照計件工資，教一個人拿20美元報酬，希望多賺點錢，早點回家。”楊波對記者表示。
按照金邊的習俗，雖然沒有燃放煙花爆竹，但是50多人過了一個愉快的春節。而李傑自己，也已經三年沒有回國過年了。
（李雲、徐孟、楊波均為化名，感謝柬單網、柬小圈、新金邊的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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