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來越難聽到的爆竹聲中,我們迎來了倡導“原地過年”的第二年,也是農曆虎年。
不論廟會還是商場,憨態可掬的布老虎都是虎年裡最受歡迎的裝飾,而網際網路時代也把嘯于山林的老虎迅速“萌化”,成為賽博生活中可愛祥瑞的符號。
但是在古代,虎的數量和活動範圍都遠超今日。考古學者在中國大部分地區的人類活動遺蹟中都發現過老虎遺骨,北方草原、南方叢林以及中原地區先後出土過老虎形象的器物,這些都說明了虎這個物種在華夏大地的廣泛存在。
雙虎首形玉璜,出土於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兩端雕琢為虎首形,以鑽孔做為虎的眼睛,虎首側面 故宮博物院
早在甲骨文中,“虎”字就已出現,寥寥數筆將老虎鋒利的爪牙、身上的斑紋生動地刻畫了出來。在與虎的爭鬥中,它兇猛無比的獸性、雄壯威武的身軀、以及斑斕美麗的紋理,都在古人頭腦中留下深刻印象,這些形象和神態,也直接反映在古人創造的各種器物上。
「神獸合一的虎」
在中國的十二生肖裡,虎是唯一橫跨兩界的生肖。百獸之王從來不僅是現實中存在的生物,而和龍一樣自帶神性。
與後來的“龍鳳”文化不同,先秦時期,中國人更常將龍虎並稱,《周易》中說“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虎就是作為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與龍相提並論。今天能見到最早的龍虎並存形象,發現於河南濮陽西水坡仰韶時期的古墓,距今已有6000多年曆史。在墓中,墓主人左右各用蚌殼擺成龍、虎圖案,龍紋在東,虎紋在西。
據推測,墓主人可能是一位巫師,將龍、虎這兩種具有神性的動物,作為溝通超自然力量的中介,同時也可以作為守護巫師死後靈魂的衛士。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龍、虎所處的方位,與後世“四靈”神獸中左青龍、右白虎完全一致。
龍虎相配以後,慢慢發展為左(東)青龍、右(西)白虎、前(南)朱雀、後(北)玄武的“四靈”形象,分別對應四方、四季和四色。青龍、朱雀是神獸,玄武也是兩種現實動物龜、蛇組成的靈物,所以在“四靈”中的白虎,並非我們在動物園裡看到的白化老虎,它絕不是現實中的生物。
故宮博物院藏有隋代的“人御白虎紋畫像石”,一人騎於虎背之上,白虎四肢肘毛飄動,應是在描繪在空中飛翔的情景。
在宋代的墓中,也常常出現“四靈”的石像,其中的白虎往往身材修長,四肢毛髮飛動,甚至兩側有翼狀飄帶,身邊環繞雲霧,這些都表現了白虎的神性。
「從敬畏到崇拜」
然而,虎作為最兇猛的貓科動物,面對“武力值”和防禦力都很有限的古人,在人虎衝突中,也對人的生活和生命有重大的威脅。
虎與人同時出現,在古代文物上,常常表現為“虎食人”的裝飾紋樣。最有名的是商代晚期虎食人青銅卣,整件器物是一隻蹲著的老虎,前胸抱持一人,虎口大張正對人頭。
對於這件器物中人與虎的關係,存在不同看法。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認為青銅紋飾突出了“畏怖、恐懼、殘酷和兇狠”的特點,呈現出“獰厲之美”,由此推斷,這件青銅器表現的是虎食人的血腥場景。
但著名的考古學家、人類學家張光直卻認為,這實際上是原始薩滿思想的體現,虎作為超能力動物,具有幫助人溝通天地的力量。
這種圖案在先秦諸多器物中都曾經出現,甚至形成了一個圖案母題,如商代龍虎紋青銅尊腹部有三組虎食人圖案,為虎口含一人,而後母戊大方鼎鼎耳則是兩隻老虎對持一個人頭的圖案,婦好墓出土的青銅鉞上也有類似紋飾。
一般認為,青銅器上包括饕餮紋在內的各種動物紋表示了先民的圖騰信仰,帶有祈求神秘力量保佑的目的。《左傳》中說“鑄鼎象物,百物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魎,莫能逢之。”從這一點看,虎食人的紋飾還反映了人類祈望藉助老虎神奇力量的心理。這也是虎驅邪、避兇功能的由來。
西周早期的蟬紋觶,蟬每日只靠餐風飲露維持生命,卻能飛天入地、蛻殼變化 故宮博物院
早在東漢應劭的《風俗通義》中,就說老虎能食鬼魅,因此後世也常用老虎來充當“守護神”。隋唐時期的鎮墓獸就借鑑了獅、虎一類的猛獸形象。北魏永固陵中發現的石券門,以虎頭作門墩,有驅邪守衛的用意。
「軍國大事中的虎」
虎在古代有超自然的一面,也有強調其動物性的一面。這個特點往往將虎與軍事聯絡起來。“虎狼之師”、“虎賁之士”,都是在形容軍隊將士擁有虎的兇猛和力量。虎的形象也因此常出現在軍事器物上。
殷墟婦好墓便曾出土一件石磬,體型碩大,長達84釐米,上面刻有的老虎圖案,幾乎佔滿整個磬面。婦好本人是商代赫赫有名的女將領,從象徵武力的虎紋,可以合理推測這件石磬很可能曾經用於軍事場合。
這件虎紋石磐可稱為商代磐中之王,正面刻有雄健虎紋,據測定此磐已有5個音階,可演奏不同樂曲 網路
在《尚書·牧誓》中,記載著武王伐紂時,就命令軍士踏著軍樂的節奏前進,並且發出對軍士“如虎如貔、如熊如羆”的期許。
與虎相關最有名的軍事器物,是虎符。虎符是調遣軍隊的憑證,多用青銅製成伏虎的形狀,一分為二,左半由將帥儲存,右半由朝廷儲存,兩半之間有子母扣,必須兩半相合無間,才能調動軍隊,這也是“符合”一詞的來歷。
現存國家博物館的秦陽陵虎符,就是古代虎符的實證,虎身有錯金銘文:“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陽陵”,將所管轄的地區名字刻在虎符上,表明了虎符專符專用,一地一符的特點。
虎符之外還有虎雕。漢初名將霍去病的墓前,立有馬、牛、羊等動物石雕,也有馬踏匈奴、人熊相搏、怪獸食羊等石刻,其中有一件藉助天然石形和紋路,略加斧鑿,用彎曲線紋勾勒出的老虎形象。這件石虎和其他石雕一起,靜靜矗立在霍去病墓前,昭示著漢帝國的往日雄風。
近年轟動一時的“江口沉銀”文物案中,追回過一件“永昌大元帥金印”,有關專家推測,可能為明末農民軍將領張獻忠所有。這枚金印重達3000餘克,印面為九疊篆文,印鈕為斑斕猛虎。
在《明末農民軍名號考錄》中,記載過李自成、張獻忠隊伍中的將領,常常會有“飛天夜叉”“滾地狼”“豹五”“倒坐虎”這樣的諢名,由此可見虎的威猛之風,和當時農民軍所向披靡、殺伐果決頗為匹配,不過也讓人覺察到明末戰爭的血腥。
「現實中的虎」
虎有武勇超神的一面,也有狡黠兇殘的另一面。人在和虎的短兵相接中,也在逐漸觀察和了解虎,將自然界中虎的真實形象融入文化符號裡。
最常見的便是老虎捕食動物的紋樣。北方草原地區曾經流行鄂爾多斯風格的青銅器,又被稱為草原風格青銅器,上面常見有虎食牛、羊的紋飾。故宮博物院中藏有漢代虎食羊銅飾牌,抓住了草原上猛虎捕食獵物的瞬間,工匠別出巧思,將羊身翻折從虎身翻過垂下,炯炯有神的老虎與無助的獵物形成鮮明對比。
飾牌是鄂爾多斯青銅器中最能反映中國北方早期畜牧民族文化與藝術特徵的物品。漢代虎食羊銅飾牌 故宮博物院
南方地區常出現虎食野豬的場景,也反映出了不同地域野生動物種群的分佈特點。在雲南省博物館裡,戰國虎噬豬銅釦飾便是老虎捕食野豬的主題,極為生動,似乎能聽到野豬絕望的喘息。銅釦底部還有一條蛇,蛇頭咬住野豬前腿,野豬似乎站立在蛇身上,實際是為了保持整個構件的穩固。
圖為戰國虎噬豬銅釦飾,此件扣飾具有云南青銅時代典型的“動物紋”牌飾藝術特徵 雲南省博物館
隨著武器的進化,人類也開始獵殺老虎。雲南李家山青銅器博物館藏有一件西漢八人獵虎銅釦飾,其中六名持刀武士肩上扛著捕獲的猛虎,前方有一人懷抱公雞,一人手捧美酒,場面熱烈,反映了狩獵大獲豐收的歡暢。
最初,人們獵殺老虎,一方面是為了搶佔生存空間,另一方面是為獲取珍貴的虎皮。後來,獵虎逐漸成為一種娛樂方式,讓古代統治者樂此不疲。
清朝統治者在馬上奪天下,居安思危,特別重視保持自身的尚武精神。河北承德附近的木蘭圍場,就是清帝帶領王公大臣、八旗子弟射獵之處。如今,我們還能在雍正、乾隆兩朝皇帝的刺虎圖上看到這樣的場景。其中的乾隆皇帝刺虎圖,還是由郎世寧所繪。
畫面中的乾隆在侍衛護持下,手持長戟刺向猛虎,但虎早已失卻了往日雄風,體態頗顯弱小,既說明老虎被帝王威風所震懾,更反映出昔日的百獸之王早已被人類征服,成了被豢養起來,狩獵休閒的玩物。
在民間,老虎也曾褪去兇猛的外表,以或實用,或有趣的姿態走入百姓的日常生活。如自東漢起出現,盛行於三國兩晉的青釉虎子,是以虎為造型的溺器——夜壺,以威猛著稱的“老虎”作這樣的用途,實在讓人大跌眼鏡。不過,也有人說這其實是一種誤會,歷史上的虎子也可能是盛水的器皿。
“赤烏十四年”款青釉虎子,此器腹部刻有“赤烏十四年會稽上虞師袁宜作”和“制宜”的銘文 網路
到了金代,北方磁州窯會燒造一種虎形枕,整體以臥虎為造型,虎身黃地黑紋,色彩斑斕,枕面往往繪有植物、禽鳥圖案,趣味十足。此時,虎已經來到臥榻之上,不再是讓人難以安眠的猛獸。
著名的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大罐上,也有虎的形象,鬼谷子坐在車中,拉車的正是一頭老虎,老虎已經替代了牛的作用,完全為人所豢養。再到後世民間,常給孩子做的虎頭帽、虎頭鞋,更多是為了寄寓兒童如虎般強壯,而不是如虎般威猛的願望了。
於是,虎在與人的漫長博弈中,完成了從神獸到猛獸,從被崇拜到被征服的蛻變。在近現代的“打虎英雄”、“打虎除豹運動”的敘事環境下,虎也曾經從猛獸變成惡獸,中國特有的華南虎甚至成為“四害”之一。
如今的虎,早已被揭掉神秘的面紗,身上的野性甚至也被人淡忘。適合虎生存的棲息地在中國變得極為狹窄。2021年宣告“轉正”的東北虎豹國家公園,是中國境內規模最大,且唯一具有繁殖家族的野生東北虎定居、繁育區域。而體型僅次於東北虎的孟加拉虎,也只有極少數個體穿梭於藏南邊境的叢林之中。至於華南虎,早已是“幽靈”般的存在。
在這個業已到來的壬寅虎年,恭祝大家新春快樂,虎年吉慶,希望從這個虎年開始,我們能在華夏大地上,看到更多有尊嚴的野生虎,自由地嘯于山林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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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羅維
文字編輯丨沐鈞、陳曼菲
圖片編輯丨小虎
封圖丨圖蟲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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