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秋,西路軍西渡黃河,起初,西路軍也和浩瀚的黃河一樣,成一字形地勇猛前進。沿途在涼州、永昌、山丹等地打了幾十個殲滅戰,前鋒部隊打到了高臺,快出甘肅地界了。
幾個月來日夜都在打仗,打急了眼的時候,差不多是來一個殺一個。
紅軍善於打夜戰、走夜路,往往早上六七點趕到目的地先做工事,但是,狡猾的騎兵,往往是天剛亮的時候就來了,有時是下午來,不等我們出發又打開了。
“五馬”的騎兵集結到山丹一帶,他們最聰明的是每人只背五排子彈共二十五發,這樣行動輕便(按常規,通常每人帶四十排子彈,騎兵還可以多帶一些),需要時,運輸也接濟得上,馬匪更是知道我們紅軍沒有補給線,特別缺少子彈,就是讓我們打死了馬匪,我們也無法繳獲更多的子彈。
而我們繳獲的馬槍,既沒有子彈,又不能跟騎兵拼刺刀,也就等於木棍子。平川地上回民的村莊,多是些土圍子,不論誰佔了土圍子,都有可能被鋼炮開啟缺口,衝進去或打出來,有時我們和敵人也進行巷戰,打到最殘酷的時候,就把犧牲的同志搬來做工事。
但是狡猾的騎兵,總是避免跟我們白刃搏鬥,就這樣,敵我雙方在山丹、永昌一帶,展開了拉鋸式的戰鬥。
我們據守著山丹,打著仗過年,可熱鬧呢;同志們情緒都很高——固守待援,堅持到最後勝利。
那些想來消滅我們、攻取山丹再過年的一團敵人,反而被我們消滅了。
這一天下午,我們輕裝出發了,我也只背了帶紅十字的挎包和一個灰黑漆的金屬水壺,準備救護傷員之用。
部隊出發後,不覺就到了東北方向的二十里鋪外了——在靠公路約二十餘米的開闊地,我軍和五百米外的敵人接上火了。
一陣炮火後,我們擔任正面任務的突擊隊便向二十里鋪開始衝鋒了。
從山丹到二十里鋪共二十華里,每隔五里處有一個土墩,作為五里的標記。熟悉地形的騎兵們,利用了這種地形,企圖分兩路使我們腹背受擊或夾擊我們。
黃昏前,還看得清衝來的騎兵們。他們穿著灰色軍裝,馬槍從右肩往左下倒揹著,大刀從左肩往右下揹著,接近我們的時候,倒背起馬槍,右手從大刀鞘裡抽出大刀,那副樣子耀武揚威的,真嚇人啊!
騎兵們越來越近,一個個白胖的臉上兜圍著半圈濃黑的鬍鬚,可見老百姓的牛羊肉,把這幫土霸王養得真結實呀!
他們滿臉殺氣地揮著大刀,指揮官們揮動著臂膀,搖晃著小旗,眼看著就把我們同志的頭顱砍掉了,有的手足被砍掉了,也有的腰桿被砍斷了……我們被衝散了。
兩個敵人騎兵向我衝來,我一怔,眼看就逃不出去了,死,就差幾秒鐘工夫,大刀片就砍到頭上來了。
跑是跑不脫的,心想:反正也是個死,就把腰間的手榴彈拿出來拼了吧,因此,我飛快地舉起手榴彈對敵人騎兵喊道:“過來!跟你們拼了!”
我又挺起胸脯向前邁一大步,晃著手榴彈說:“我死一個,你們死兩個,還帶兩匹馬哩!看誰賠本?”
我的話還沒說完,兩個騎兵看了一眼我手裡將要爆炸的手榴彈,扭頭就快馬加鞭地跑了。
敵人跑了,我也得趕快向後跑啊。跑著想著,我手裡的炸彈,還沒有揭開蓋,怎麼跟敵人拼呢?拿起一看呀,啊!原來是個水壺啊!
這才明白,出發的時候,不是準備得好好的嗎?身上只有個水壺啊,哪來的手榴彈呢?
怎麼糊塗了?真是,急了眼的人,也會狗急跳牆的,可是,以勝利者自居的敵人,怎麼也這麼膽怯呢?事後想想,肚子都笑痛了。
明白過來後,我又飛快地跑起來,跑著跑著,我左腿中了槍,立即就痠麻了。
大凡負了傷的人,已經覺出了痠麻、也看見了血的時候,是不能停下的,假如停下來那就根本不能走了,眼前唯一的辦法,只有硬著頭皮猛跑,找自己的部隊去。
可抬頭一看,四面八方的騎兵們,已經連喊帶叫地衝過來了。不等我往公路旁邊閃開,嗖的一刀,大刀就從我頭上砍下來了,接著第二刀又來了。
幾分鐘之後,我在昏迷中聽到我們負傷的同志們掙扎的咒罵聲,呻吟聲……
心想,我還活著哩。待我睜開一隻眼看敵人時,第三刀又砍下來了……我咬著牙,屏住氣等最後的一死……
等啊等的,不知是不是因為傷勢過重,我突然看不見橫衝直撞的敵人了,噠噠噠的馬蹄聲也聽不見了。
可我心裡清楚,大量的敵人把我們包圍住了,就在這一霎時,我使勁一滾,滾到公路旁邊的枯草裡去了,這一下把吃奶的勁都用盡了,否則,拉鋸式的敵人闖過來,不被砍死也會被馬蹄踏死。
敵人的敢死隊和大隊人馬從馬路上過去了,剩下的後衛搜尋隊更厲害些,凡是從傷者死者身前過的,不管死活,也不管輕重,一律要補一刀。
不得已我只有用雙手捂住額頭,裝死,眼光卻能透過手指縫注視敵人。
一會兒,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只覺得聽到心頭跳動的聲音,我還活著啊。
正想著死的時候,突然又聽到緊張的腳步聲,像是往二十里鋪方向,喳喳地過去了。
難道是敵人的步兵嗎?一會兒,就覺得恍恍惚惚有人擺弄著我的頭髮和身子。
心情可急躁啊:你們願殺就殺,願砍就砍,快吧!別叫人遭罪啦!這麼冷的天,還急得滿頭冒汗哩,定神一看,噢!我又驚又喜低沉地說:“同志們,你們可來了!”
李文安(1918-1988)四川省巴中縣人。1933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土地革命戰爭時期,任紅四方面軍紅30軍89師衛生部衛生員,參加了長征和甘肅青海寧夏的西路軍西征。
抗日戰爭時期,任八路軍前方衛生部野戰醫院護士,1939年進入野戰衛生學校學習四年,後任太行軍區三軍分割槽衛生處醫生、所長、二所所長。
解放戰爭時期,任晉冀魯豫野戰軍六縱隊衛生部醫政科副科長,衛生分校大隊長,12軍衛生部醫政科副科長。
建國後,任川東軍區衛生學校教務主任、副校長,四川軍區後勤衛生處副處長、處長,成都軍醫後勤部衛生部副處長,軍區總醫院院長,四川省衛生局革命領導小組第一副組長兼省計劃生育辦公室主任,成都軍區後勤部衛生部副部長。1955年被授予上校軍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