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老鱉灣一帶遇上了百年未遇的洪水。水退了以後，灣裡的胡大胖子一下子就網到了兩百多斤二三十年未見過的花矯子魚。這種魚在本地只能賣二十元一斤，可若拿到城裡，四十元一斤也不嫌貴。
胡大胖子腦子一轉，把自己的腳踏車改成三隻輪子的載重車，然後把這些魚裝進兩條編織袋，放上載重車，準備進城賣掉，好好賺點錢。
老鱉灣離縣城並不算太遠，但一路全是山道，要翻七個嶺。胡大胖子翻到第四個嶺的時候，有些吃不住勁了，兩腿發軟，渾身無力，上衣已經被汗水溼透了。他心裡有數：怪只怪自己心太黑，多裝了一袋魚。假如擋下一袋，只推一袋，肯定能推上去，可把這一袋推上去，再回來推第二袋，時間就太長了，前面還有三個嶺要翻，不說來回跑路，就是那魚腸子，怕也早臭出來了。胡大胖子只好咬緊牙關，使出吃奶的力氣，硬是一步步地往上爬。
爬到第五個嶺的時候，胡大胖子再也堅持不住了，只覺得看地地發黑，瞅樹樹打旋。正在這時，一個瘦瘦的男人也推著一輛腳踏車走了上來，車後架上也綁著一條編織袋，不用問，那袋子裡肯定裝的是花鱗子魚。這個東西好賣，誰不想賺這個錢？胡大胖子覺得這個“瘦杆”挺面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正愣神的工夫，瘦杆已經擦肩而過了，胡大胖子連忙招呼：“小老弟，怎麼見著有點面熟？不瞞你說，我實在推不動了，我把我的車掛在你的車上，你幫我拽一把，行不行？”瘦杆“嘿嘿”一聲冷笑：“虧你好記性！你老哥真是做夢娶老婆，光想美事。”說完，頭也不回地推著車子走了。
胡大胖子猛然間想起來了，這個瘦杆是鄰村餘魚洞的人。六年前的一天傍晚，胡大胖子正在渾江口下網，瘦杆求他把自己擺過江，胡大胖子起初沒答應，後來看到瘦杆手裡提著一隻燒雞，他硬是要瘦杆把燒雞留下，才把他擺過江去。他不知道，瘦杆手裡的這隻燒雞是特地買給他生病的父親吃的。看來，瘦杆記恨是把他胡大胖子給記下了。
今天，真是冤家路窄，輪到胡大胖子求瘦杆了。胡大胖子只得腆著臉對瘦杆說：“小老弟，好漢不記前仇，你要是幫我拽上去，我給你—百塊錢，行不行？”瘦杆又“嘿嘿”一聲冷笑：“我說老哥，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拽上一百步，你給我一釐錢，兩百步給我二釐錢，三百步給我四釐錢，四百步給我八釐錢，按這樣推算，零頭全不要。怎麼樣？”
胡大胖子往嶺上一瞅，從這到七盤嶺上，最多六里來地。一步大一點邁，還邁不上一米？有三千多步，也就到頭了。一百步一釐錢，三千步才幾個錢？“行行行！”胡大胖子欣然同意，他把自己的腳踏車掛在了瘦杆的車子上。為了邁大步得勁，胡大胖子跟瘦杆換了位置，胡大胖子在前，瘦杆跟後，一路上他一邊可著勁兒往死裡邁，一邊嘴裡認真地數著。當邁到七盤嶺上時，整整邁了三千三百步。
瘦杆顯得很大方，說：“就算三千兩百步吧。”胡大胖子把手一擺：“你小瞧人不是？我胡大胖子好賴也是條帶把的漢子，三千兩百步的錢都敢拿，還在乎你這一百步？”“好，這話是你說的！”瘦杆狡黠地朝他一笑，隨手拾了一根小棍，在地上一筆一筆地算了起來。算著算著，站一邊看著的胡大胖子的臉色變了，額角上滲出的汗珠比黃豆還大。他壓根也沒想到，按瘦杆的演算法，三千兩百步竟能翻出四千元錢，要是把最後這一百步再算上，就得八千多元。
胡大胖子抬起頭來，慌慌地看著瘦杆。瘦杆把嘴一撇：“算了，諒你也拿不出這些錢來，你給我一袋魚，就算抵這個數吧！”瘦杆一邊說著，一邊就從胡大胖子的車架上拿下一袋魚，往他自己的車上綁起來。胡大胖子愣了半晌，說出的話又收不回來，只好宜拉著腦袋，推著剩下的一袋魚朝嶺下走去。當初為了貪一隻燒雞，六年之後，竟賠出去這麼值錢的一袋魚，真是因小失大呀！算了，權當破財消災吧！
正懊惱著哩，胡大胖子忽聽後面“噗”一聲響，回頭一看，真是老天有眼，瘦杆的腳踏車後輪胎癟了。肯定是因為加了一袋魚，分量壓得太重。胡大胖子心裡開心啊，嘴裡卻不吱聲，等著看瘦杆的好戲。瘦杆一下子傻了眼，只好把胡大胖子的那袋魚拿下來，沒好氣地朝胡大胖子一瞪眼：“你看個屁，我用一袋魚換你個後車結轆，你高興了吧？”
胡大胖子眼睛一斜愣：“哼，說得輕巧，你別看我這車有兩個後帖轆，少了一個，我推車得多費多少勁兒？除非你再另外給我稱出十斤魚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總不能死呆在這裡，等這些魚都臭出來吧？瘦杆沒咒念，只得乖乖地從袋子裡稱出十斤魚，給了胡大胖子。胡大胖子這才拆下那個後車結轆，甩給瘦杆，然後美滋滋地顧自下山去了。
不到一刻鐘，瘦杆也換好了結轆，推車下山。拐過一座山頭，他突然發現，剛才還神氣活現的胡大胖子，這會兒竟倒在地上，腳踏車壓在他的身上。瘦杆心裡一個“咯瞪”：難道真是害人必先害己嗎？我剛才詐了他一袋魚，屁大的工夫，車胎就沒了氣，反倒還要搭出去十斤魚。而他剛才詐了我十斤魚，這會兒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難道這話真就這麼靈驗？瘦杆心裡不免有些害怕，他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把壓在胡大胖子身上的腳踏車撐起來，又把胡大胖子拖到了背陰處。他知道，胡大胖子這是中暑了，這地方沒有水，要是有水，往他臉上一潑，用不了一會兒他就會醒過來的。
瘦杆四下裡張望，想找點兒水，突然發現了胡大胖子掛在車把上的那隻特大水壺。他麻溜開啟蓋，準備往胡大胖子的臉上潑水。可一轉念：這水潑到他的臉上，不白沒了嗎？瘦杆眼球一轉，一揚脖子，一口氣就將水壺裡的水喝了個精光，然後解開褲腰帶，朝他臉上、嘴裡撒了一泡尿。果然，片刻工夫，胡大胖子臉上的肌肉開始抖動起來。瘦杆也不吱聲，推著車子，獨自朝山下走去。
胡大胖子醒過來後，就知道自己是中了暑。他使出渾身力氣坐起來，伸手去拿水壺，這才發現水壺已經空了。胡大胖子急眼了：這事兒不是瘦杆還會是誰幹的，道上就咱兩個人！他直起嗓子，朝著山下直罵：“瘦杆，你不得好死！”
瘦杆果然不得好死！走到半山腰上的時候，他肚子忽然痛起來，等快要走到山腳時，竟“嘩嘩啦啦”局了十幾次。瘦杆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喪良心了，這是老天爺在懲罰他，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這些魚壞在道上不說，他的小命怕也保不住了。瘦杆苦著臉，捧著肚子“唉喲唉喲”蹲在地上直叫喚。
這時候，只見胡大胖子氣呼呼地走了下來，他一眼看見愁眉苦臉的瘦杆，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我不報天報，老天有眼，你終於有了報應！”
原來，胡大胖子因為太胖，捨不得花錢買藥減肥，就每天熬巴豆水喝，一天能局好幾次，肚子瘦得也挺快。後來，許是腸胃適應了，這辦法竟不怎麼管用了。於是胡大胖子就加大了巴豆量，今天這壺水裡，他就放進了比平時多一倍的巴豆。沒想到，自己沒喝，卻喝到了瘦杆的肚子裡。
這時的瘦杆已經痛得什麼也顧不得了，只要能保住小命，這些魚他可以全不要。他急著對胡大胖子說：“大哥，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咱們本鄉本土的分上，你就救我一把。水壺裡的水是我喝光的不假，可也是我把你拖到背陰處，往你臉上、嘴上撒了尿，要不，你早死道上啦！”
胡大胖子先是一愣，繼而就跳了起來，衝上去揪住瘦杆不放：“你他媽的不是人，居然敢朝老子臉上撒尿，還要老子救你，做夢吧！”
瘦杆本來還好言相求，被胡大胖子這一罵，心裡的火一躥老高：“胡大胖子，你吃人不吐骨頭，我救你不說，現在都病成這個樣子了，你他媽的還忍心這樣對我？”瘦杆說著，忽然之間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衝著胡大胖子的臉就是一拳。
兩人一路較著勁，這會兒是真打了起來，誰也不讓誰。可是他們—個剛中了暑，一個才拉過肚子，能有多少力氣呢，你來我去幾個回合，就都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了。那三袋魚呢，被甩在山道邊，一股股腥臭味隨著山風吹來，就像一把把刀子，剜在他們的心上.....
（白琅）（題圖：黃全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