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應否記得,那一年的星光大道,有一佳人,霓裳華美,長袖善舞,開嗓就驚豔了全場,螢幕內外的你我頓覺耳目一新,不約而同地驚歎: 莫不是梅蘭芳再世?
相信你與我一樣,都不是京戲票友,窺不透其中端倪,而那些“骨灰級”的行家只需一眼就已從這位演員的眉目表情、舉止身段、唱腔轉嗓之中給出了客觀的評價:他只是在唱歌。
當然,聰明如你,怎麼會不知道,我說的是李玉剛,那首歌的名字叫《新貴妃醉酒》。
正是這首歌,讓李玉剛一夜爆火,那麼多喜歡的人前仆後繼,直到現在還有大神級的網友在這首歌的下方點過在看之後再跟句神評:“百聽不厭,真是梅蘭芳再世!”
“梅蘭芳再世”,這話當作形容詞來聽是很美的,的確歌也挺好聽,悅意了很多人的耳朵。但外行看的是熱鬧,而內行卻在看門道。
所以,在一次演唱會上,當李玉剛的親友團扯出條幅時,只見條幅上明晃晃地寫著“前有梅蘭芳,後有李玉剛”。梅蘭芳的兒子梅葆玖老先生不高興了。
在梅葆玖心裡,父親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就拿自己來說,為了把梅派藝術傳承下去,謹慎習學那麼多年,卻依然感覺父親是自己無法企及的高度。自從父親去世之後,他對京劇的感情,更多了一層沉甸甸的責任與擔當。
在梅派藝術中,他拼盡所能,儘可能地保留,令原有的傳統不至於遺失。
然而,眼見一個初出茅廬,沒有任何京劇功底的毛頭小子,卻以為,可以與自己的父親相提並論。
須知,梅葆玖是行家,在行家眼裡,李玉剛唱的不是京劇。不管是嗓音,轉場,還是眼神,舉止,都是與京劇不搭邊的。
我們常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就可知道京戲藝術是嚴謹且講求功底的。
就拿梅葆玖來說,因兒時貪玩,並沒有在最好的年齡練就童子功,而是十三歲時才開始登臺演出,以至於業內懂行的人都說他已經錯過了練功的最佳時機。
正因為如此,比之童子功,他的腰身就沒有那麼柔軟,所以業內人笑言:玖爺沒有腰。
他排行老九,故名葆玖。父親雖然一生醉心京劇,創編新劇,親寫劇本,世界各地去演出,但並沒有把自己的事業綁架到子女身上。
梅葆玖的幾個哥哥姐姐愛讀書,父親就由著他們讀書去,而不是定性要他們學戲。
這就導致了,沒有人立志要接班。
玖爺的使命是:他是梅蘭芳的兒子,唯一的梅家人,確切地說,是梅家唯一一個唱戲的人。就算不是最好的傳人,又怎麼可以讓父親探索一生的京戲之路失傳呢?
對於一個半道出家,不知京劇為何物的晚輩後生而言,他的《新貴妃醉酒》只是借鑑了京戲當中的某一相似元素、再加之流行樂、舞蹈、舞臺的烘托,才產生了悅意的效果。
而這,梅葆玖並沒有表示異議,也有人說,梅老先生很是欣賞,眾說紛紜,不得而知。
但可以肯定的是: 對於和梅蘭芳相提並論這件事,老先生生氣了,而且後果很嚴重。
這讓李玉剛有點不知所措。
在一次央視晚會上,主持人大概是想讓二人緩和關係,便悄悄告訴李玉剛,說梅葆玖先生在臺下。
李玉剛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代表博大精深的梅派藝術向全國觀眾表示……’。”
話未說完,陡然,梅葆玖先生臉色大變,之後,拂袖而去。全場譁然。
難怪人家會生氣。就如同自家的珍寶,每日把玩守護,謹慎傳家,親歷兩代。但有一天,一個冒冒失失的年輕人拿著不知哪裡來的贗品與自己的傳家之寶相媲美。
不僅如此,還要以梅家人的身份親自代言,這聽起來有點豈有此理。
京劇是講傳承的。在梅派,沒有拜師,沒有學藝的李玉剛根本不得其門而入,說代表梅派藝術更是妄談了。
也許,李玉剛當時太年輕,不懂規矩。也許,他是被粉絲的熱捧給弄迷糊了,認為自己真的可以和梅蘭芳媲美。
就這樣,沒有任何師承的李玉剛莫名其妙地一番“代表”之言,就把自己置身於大眾輿論的刀刃之上。
梅葆玖本來性情溫文儒雅,待人謙和,有著極好的教養,不會隨意對人撂臉色。因為這種言論,顯然是大動肝火。
老先生直言:“那種打起梅蘭芳先生的旗號,我們表示強烈抗議。男旦本來就是一種很純粹的藝術,卻被庸俗化用來取悅觀眾,成為博人一笑的小丑。”
平心而論,梅老先生並無鄙薄李玉剛之意,他只是在陳述一種事實。
他在父親身上看到的是老一輩藝術家的堅守。而出身世家更讓他從小見證了那看似尋常的眉目舉動當中含著怎樣勤學苦練的功底。
因為懂得,所以敬畏。而李玉剛卻是:因為不懂,所以,無知無畏。
到底是太年輕,在這個浮華的年代,他不知梅派藝術的使命,幾乎是在搶救京劇這個國粹,不令其消失。
他同時也不知,梅蘭芳三字有著怎樣的分量。
梅蘭芳對於京戲藝術的演繹可謂廣為稱道。
他是第一個在百老匯成功演出的中國京劇演員,且第二天就得到了《世界報》和《時代》的精彩評論。
《時代》週刊曾這樣評價:“梅蘭芳的啞劇表演和服裝展示的演出真是精美優雅,可愛絕倫,美妙得就像中國古老的花瓶或是刺繡的帷幔。”
而德國的農民只知道兩個名字,一個是孔子,另一個就是梅蘭芳。
對於父親精湛的演技和傳奇般的經歷,梅葆玖苦心孤詣,恐其失傳。但凡有人說他是梅派傳人時,他卻不敢擔當。他對自己的定位是:“只是個唱戲的。”
他清秀俊雅,但只要和父親在一起一站,就多了幾分剛毅,兩相對比,梅蘭芳的清秀似乎是骨子裡帶來的。
所以,不管是外形還是身段,在父親那裡一直是不過關的,但梅蘭芳所有的子女中,除了梅葆玖,也沒有其他人更合適了。
像守護家產一樣,在父親過世之後,梅葆玖毅然扛起梅派藝術的大旗,克精克勤。
他無疑是一個好戲子,多年以來,京戲藝術已然融入他的五官韻致當中,但凡見過他的人都會訝然:一看就是個角兒。
而這一切,是李玉剛所不知道的。
據說,李玉剛開始是有些不服的,當然,也沒有馬上道歉。但是,他的舞臺生涯卻一度受阻。很明顯,自梅葆玖先生髮表言論之後,就沒有人再來邀請自己演出了。
德高望重的梅葆玖在京戲圈的威望是不言而喻的。儘管他沒有損毀李玉剛的用意,也讓他的人氣持續下跌。
這曾讓他的事業一度低迷,他卻依然不知道該如何挽回這段關係。
有人說,不能否認李玉剛的價值。他的《蓮花》驚豔絕倫,一曲《萬疆》震響了國人的魂。
是啊,李玉剛是有他自己的特色的,並非毫無建樹。出身貧寒的他,這一路走來,也實屬不易。
不少人都知道,李玉剛當年考上吉林省藝術學院,卻由於家境窘迫而被迫棄學,隨後,給父母留下一張字條後,就開啟了他的漂泊生涯。
他曾在歌舞廳謀生,做過汽車銷售,也開過服裝店。由於念念不忘唱歌的愛好,他加入過一個小型樂隊,但由於樂隊沒有演出證,只能東躲西藏地表演,最終還是被迫解散。
他曾投河,而後被乞丐救起,從此跟隨乞丐乞討。
他開始在街邊唱歌,被一位好心的大哥介紹到酒吧。也正是在這座酒吧,他發掘了自己的反串能力。
有一次唱歌時,自己的女搭檔遲到了。情急之下,他便把女聲也演繹了出來。一展歌喉,舉座皆驚。觀眾們都感覺唱得太好了。
可以說,這首歌讓李玉剛確立了要走反串的路線。於是,在拜師苦練之後,我們看到了星光大道上的李玉剛。
如果不計較專業水準的審視,李玉剛的出場是華美驚豔,乃至令人感動的。
那一場《新貴妃醉酒》之後,大家是多麼期待臺上那位剛柔並濟的才子從此一襲華裳,翩然流轉。
可是,大家忽略了,人造的美離不開資本的包裝,而資本的運作,是要講流量的。李玉剛的節目中有梅派的成分,就要掛靠一個背景,藉以運作。
於是,我們所熟知的那些恩怨插曲就此誕生。而這成了李玉剛久久不能釋懷的一個心結。
無奈之下,他去求助王昆老師,王老師很中肯,告訴他“解鈴還需繫鈴人”,讓他自己給京劇院寫封信,把自己的心路歷程闡述清楚。
能讓李玉剛去求助並且可以在京劇界有發言權的人必定是文藝界的翹楚,那王昆老師是何許人也?
大家還記不記得《白毛女》中的喜兒?對,你猜得沒錯,她就是喜兒,是毛主席和周總理百忙之中也要看其表演的優秀演員。
關鍵是,王昆老師對於文化的態度提倡相容幷蓄,百花齊放。雖年已高齡卻以開放、創新著稱。
她把民族聲樂、美聲和通俗音樂融合起來,側重點不同的年輕歌手,她鼓勵大家取長補短,因而培養了很多優秀歌手。
這樣一位開化的老藝術家,對晚輩的關愛自然是不言而喻。想必這也是李玉剛如此信任王老師的原因。
他拿著自己書寫的信,三易其稿,請求王昆老師代為轉交,但王老師依然重申“解鈴還需繫鈴人”,希望他自己來解決。
王老師的用意是讓他坦誠地承認自己的過失,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態度對了,什麼都不是問題,而他卻誤解了。
這給李玉剛造成一個錯覺,認為是梅老先生對自己誤會太深,以至於無法調解,這著實是他自己想多了。
他不知道,自己只需要一個坦誠的抱歉,但他卻以為是自己求助無望。
他事後坦言,為此,他曾哭過三次。最終,他發表了一篇微博:
“我向歷史低頭,現實卻讓我昂首。我只能這樣做,歷史給我的選擇,只能自己拼出一條生路,一個人行進在孤獨的路上,有時孤單,有時向著前方的路,漸漸的,漸漸的落下微笑。”
他以為自己放下了,其實,就像王昆老師不肯替他代為道歉是一個道理,他以為的放下放得也不是地方。
對於他的創新,梅葆玖並沒有半點責怪。梅老先生並不是固守傳統,排斥新人。
與李玉剛不同,出身世家的梅葆玖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他所就讀的是教會學校,因而從小就養就一口流利的英文。
又加之世家的家教,讓他從小透露著一股中西合璧的極好的教養。
他溫文儒雅,興趣廣泛,不僅喜愛鄧麗君,還喜歡邁克爾傑克遜。他最主要的革新是:把現代流行樂器融入了京劇。
一切的創新,對於老藝人而言,也只是在基本功練就之後,隨之功力的爐火純青,承揚與發展才會有根基。
當然,基本功只是一個概念。要怎樣理解它呢?梅葆玖的一位朋友講述過梅蘭芳的練功方法。
我們常見京戲演員一個回眸就秒殺全場,為了練就這種暗波流轉的舞臺效果,梅蘭芳自己的方法是用眼睛追隨天上的鴿子,追隨鴿子轉圈。
而在梅葆玖練習時,父親則讓他盯住黑暗中的一簇燈火。
可謂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一舉一動,一挑眉,一回眸,那傳神的精湛是不為人知的臺下苦練的結果,這是舞臺上驚起四座的角兒的成因。
梅葆玖傳承了父親的藝術教養,卻唯獨不肯承認自己是大師,他總說,大師是家父,而他所做的一切,總要對得起爸爸。
這就是老藝術家的做派,謙虛,溫遜。在梅葆玖的認知中,唱戲等同於一份信仰,敬惜、守護、傳承,不令遺失,是一份熱愛,更是一種責任。
所以,即便精勤刻苦地練了一輩子,梅葆玖卻從未敢承擔過自己是梅派傳人,只說:自己是個做活的。
而誰又能否認他的功績呢?他清脆的嗓音,據行家說,比他父親還要動聽。他登臺唱戲,那溫文的氣場與中西合璧的書卷氣讓觀眾驚豔,有人直言:看到的是一個時代走了出來。
而這一點,當年的李玉剛是不懂的。
不是畫好了女妝,穿著霓裳轉幾個圈就叫梅派藝術。這種靠聲樂、化妝、舞蹈、貌似京劇的造勢而烘托出來的藝術形式,又如何能比肩真正的京劇?
這份厚重,豈是李玉剛理解得了的?
他不知梅派藝術幾個字承擔著什麼,又代表著什麼。
他從開始表現的茫然,到後來,想道歉卻不得其門而入,再後來的委屈,包括最後自以為的放下,自始至終,就是沒有好好地去道一個歉。
總之,感受不到他的真誠。或許,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錯在哪裡,也或許,他是顧慮太多。
直到梅葆玖去世,兩人還是沒有見上一面,李玉剛也沒有去參加梅老先生的追悼會。他只是在微博裡表達了哀思,或許,還是過不去心裡那道坎吧?
再後來,梅葆玖逝去之後,在某電視臺,他真誠致歉:希望九泉之下的梅老先生原諒過去的魯莽少年。時光的盪滌中,讓他多了幾分坦然與謙遜。
時間是最好的藥,擯去了當日的年少輕狂。口吟著萬疆走到前臺來的李玉剛多了幾分涵養,華夏兒女的文化還是要年輕一代去傳承。
在這個浮華的年代,唯盼華夏藝術之花常開不敗,代代迭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