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1月28日上午,一架小型運輸機降落在了南京大校場機場。艙門開啟後,從機艙走出的,是國民黨軍徐州“剿總”副總司令兼徐州前進指揮部主任杜聿明。
只見杜聿明面色憔悴,一臉疲憊。他的胃病又犯了,疼得厲害,吃不下東西,腰疼病也犯了。
多病纏身的杜聿明朝機場看了看,來迎接他的人還真不少,其中還有不少拿著照相機的記者,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還是打起精神,整了整本來已經很筆挺的軍裝,鎮靜自若地走下了舷梯。
杜聿明是被蔣介石電召來開作戰會議的。這是他自11月6日解放軍發起淮海戰役以來,第三次來南京開這樣的會議了。
上次是11月23日,蔣介石拍板定案,定下了三路兵力南北對進,打通津浦路的計劃。
那時,杜聿明著實高興了一陣子,以為他所效命的國民黨軍隊真的有救了。
可是,杜聿明的高興也就是一閃而過的事情。僅僅過了5天時間,局勢就變得一團糟。
黃維的12萬人馬被圍在了宿縣雙堆集,動彈不得。
邱清泉、李彌、孫元良3個兵團7個軍1個騎兵旅,在向蚌埠攻擊前進中,受到了華東野戰軍部隊的頑強阻擊,每天只能推進兩三公里。
李延年、劉汝明兩個兵團從蚌埠向北的行動也十分緩慢。
看來,三路會攻、打通徐蚌的計劃是要泡湯了。
會師無望,黃維被圍。上次在南京,老頭子親口說過要想法子調兩三個軍來支援徐蚌戰場的,結果呢?連個大頭兵的影子也沒有。
老頭子就是這樣,說了不算,又愛直接指揮,意見變來變去,沒有個定準。
杜聿明還是壓下了自己對老頭子的埋怨之氣,他不能,也不該。老頭子對他杜聿明是有恩的。
杜聿明不知道會議的具體內容,但面對失利的態勢,他多少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讓他沮喪的是,接二連三地參加作戰會議,又接二連三地失敗,黃百韜被圍,討論的議題是解救黃百韜,結果是黃百韜被殲,作戰會議快成了失敗的催命符了。
現在是黃維被圍,結果會是什麼呢?杜聿明不敢再想下去了。一想到這些,他的胃就示威似地抽得更緊了。
44歲的杜聿明正當人生盛年,他不是個怕事的主,也不是個怕死的主,在他長達24年的軍旅生涯中,他不是沒有闖過急流險灘。
當年黃埔一期的高才生杜聿明別看一臉文靜,自幼飽讀聖賢書,有很好的文墨功底,在行伍中也不是孬種。
1926年7月,北伐的訊息傳到了正在河南辦教育的杜聿明耳中,他硬是歷盡艱險,輾轉到武漢。
參加了1932年在“圍剿”大別山的紅四方面軍時,擔任旅長杜聿明戰鬥在前沿,從紅軍大規模夜襲中倖存。
1933年3月,身為第25師副師長的杜聿明奉命北上,參加長城抗戰,率部在古北口南城正面,與日軍進行了激烈的戰鬥,將敵人擊退。
3月10日,師長關麟徵負傷,杜聿明代理師長,指揮第25師英勇作戰,抗擊了武器佔優勢的日軍近70天。
1939年12月,杜聿明率第5軍參加抗擊日軍的崑崙關戰役。獲得重大勝利。
1942年初,杜聿明以第一路軍副總司令兼第5軍軍長的身份,隨遠征軍入緬甸抗擊日軍。那是杜聿明一生中最為艱難的時刻,幾個月的戰鬥,中國軍隊遭到慘敗,幾乎全軍覆沒。
杜聿明本人坐在擔架上指揮戰鬥,最後翻越野人山,死裡逃生才跑回來。
蔣介石不僅沒有給他處分,反而擢升他為第5集團軍總司令兼昆明防守總司令之職。
抗日戰爭勝利後,杜聿明奉蔣介石之命,用武力改組了龍雲的雲南政府,迫使龍雲離開雲南,深得蔣介石的器重。
1945年10月,杜聿明出任東北保安司令長官,接收東北,指揮國民黨軍瘋狂進攻東北民主聯軍,一度打到松花江以南。
那時的杜聿明,總的來說算是一帆風順的。
隨著國共內戰烈度越來越高,杜聿明在東北也敗績迭出,不過最終憑藉四平解圍一戰保住了晚節,辭職到上海去治病。
病還沒治好,杜聿明開始扮演著救火隊的角色,頻頻在各個戰場調來調去。
讓他深感痛苦的是,他在哪裡救火,哪裡敗得就更慘。
1948年6月,國民黨在豫東戰役中慘敗,中原局勢崩壞,杜聿明被任命為徐州“剿總“副司令兼第2兵團司令官,蔣介石想靠他力挽狂瀾。
杜聿明好不容易制定出一個與華野決戰的計劃,東北出事了,蔣介石又把杜聿明調回瀋陽,任命他為東北“剿總“副司令兼冀遼熱邊區司令官,指揮廖耀湘西進兵團進攻錦州。
結果,廖耀湘兵團被我軍全殲。我軍攻佔瀋陽後,杜聿明的任務是指揮錦西葫蘆島的國民黨殘部由海上撤逃。
11月10日晚,杜聿明抱著上刑場的心情,匆匆飛到徐州,仍任徐州“剿總“副司令,奉令指揮解救黃百韜第7兵團之圍。可是,黃百韜還是眼睜睜地被吃掉了。
如今,瞻念前景,真的是不寒而慄啊。此時的杜聿明,根本不想和記者們搭話,也顧不上過多的繁文縟節,就匆忙上車,向黃浦路蔣介石的官邸趕去。
此時的參謀總長顧祝同,心情比杜聿明更緊張。杜聿明前腳到,他後腳就到了。
顧祝同把杜聿明拉到一間小客廳,劈頭就是一句:“光亭啊,局勢不妙啊,如何挽救危局,該拿個主意了。”
杜聿明沒有立刻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他:“原來決定再增加幾個軍,為什麼連人都不見一個?”
顧祝同說:“你不瞭解啊,到處牽制,調不動啊。”
杜聿明說:“既然知道不能抽調兵力決戰,原來就不該決定要打,把黃維兵團陷入重圍,無法挽救。目前挽救黃維的惟一辦法,就是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兵力與敵人決戰,否則黃維完了,徐州不保,南京亦危矣!”
顧祝同灰心喪氣地說:“老頭子也有他的困難,一切辦法都想了,連一個軍也調不動。現在決定放棄徐州,出來再打,你看能不能安全撤出?”
杜聿明一聽這話,心裡往下一沉。老頭子又是老一套,決心一變再變,說變就變。看來,黃維是要完了,徐州各兵團也怕是保不住的。
不增加兵力,繼續打下去根本不可能,就連守住徐州都成了奢望!
杜聿明陷入了沉思。考慮再三,對顧祝同說:“徐州撤出的問題不大。可是要放棄徐州,就不能戀戰;要戀戰,就不能放棄徐州;要放棄徐州,出來再打,這就3個兵團馬上送掉了”
“只有讓黃維守著,牽制敵人,將徐州的部隊撤出,以淮河作依託,再向敵人攻擊,以解黃維兵團之圍。”
其實,杜聿明對到達淮河附近能不能打得動,心裡實在沒有底。他心裡清楚的是,到那時,也只有犧牲黃維兵團,救出徐州各部隊了。但這話他不能說,只能在心裡悶著。
顧祝同聽罷,連連點頭:“也只能如此,只能如此。”
這時,何應欽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問:“怎麼樣?就不能打了嗎?”
杜聿明說:“我和總長的意思是,從徐州撤出來…”
何應欽沉吟了一下,說:“也只好這樣了。”
上車前,杜聿明悄悄對顧祝同說:“請總長對這一方案不要在會上討論。”
顧祝同當然明白杜聿明的意思;“會後我同老頭子說,你同他單獨談好了。”
等顧祝同何應欽、杜聿明到達會場時,會場已經坐滿了人。有最高戰略顧問委員會委員劉斐、空軍司令部副總司令兼參謀長王叔銘、國防部第三廳廳長郭汝瑰,等等。
不一會兒,蔣介石披一件黑色斗篷,滿臉通紅地走了進來,向大家點點頭:“好,好,就開會,就開會。”
會議照例由國防部作戰廳(第三廳)廳長郭汝瑰報告作戰計劃:
“目前共軍南北兩面皆為堅固縱深工事,我徐蚌各兵團如繼續攻擊,曠日持久,徒增傷亡。建議徐州主力經沿東南撤退,與李延年兵團會師後西進,以解黃維兵團之圍。”
正當郭汝瑰滔滔不絕地講施行這—方案的理由時,杜聿明坐不住了,他之前一直認為郭小鬼(郭汝瑰)是共諜,這次聽了第三廳出的方案,更加印證了這一判斷。
杜聿明一下子就站起來,大聲質問郭汝瑰:“在這樣河流錯綜的湖沼地帶,大兵團如何運動,你考慮過沒有?你想把我們送給共軍嗎?”
會場立時亂了起來,有人大笑,有人起鬨,有人無目的地瞎嚷嚷。
有人問杜聿明:“東南打不得,從西南撤出來,包圍攻擊如何?”
杜聿明說:“也要看情況。”
又有人問杜聿明:“你的意見如何打?”杜聿明笑笑沒有回答。
喧囂了好一陣會場總算安靜了下來,顧祝同走到蔣介石身邊,對他耳語道:“要不,請光亭到小會議室談談。”蔣介石點頭同意。
會議開到了半截子,二人在眾目睽睽下離開座位。劉斐丟了一句:“還能有什麼辦法,無非是由徐州西南逃跑嘛。”顧祝同和何應欽聽了只是尷尬笑笑:“天無絕人之路,會有好法子的。”
一到小會議室,還沒有坐下,杜聿明就急忙將和顧祝同討論過的意見要向蔣介石彙報,蔣介石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旁邊:“光亭,來,坐下,坐下說嘛。”
杜聿明還要說什麼,被蔣介石打斷了:“按你們的計劃,撤吧。”蔣介石邊說邊站了起來,走出了小會議室。
一到會場,蔣介石就問空軍副司令王叔銘:“今天午後要黃維突圍的信送了沒有?”王叔銘回答:“尚未送去。”蔣介石說:“不要送了。”
說完,蔣介石環視了一下會場,問:“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嗎?”會場上鴉雀無聲。蔣介石訕訕地說了聲“散會”,便自顧自地走出了會場。
撤退歸撤退,杜聿明母親的70大壽祝壽活動還是在上海如期舉行,杜聿明的妻子曹秀清全權代理夫君。
蔣介石特意派二公子蔣緯國到上海賀壽,還饋贈了10萬金圓券作壽儀,可謂出手大方。上海的黨政頭目紛紛到杜公館祝壽,其中有大名鼎鼎的杜月笙。
老蔣有車,劉峙自然有轍,在這方面,他可是不含糊的。劉峙親自佈置副官處長籌辦祝壽儀式, 在“剿總”總部禮堂講臺上懸掛了一個大大的金“壽”字。
劉峙親自率領總部高階幕僚和各兵團司令官,向金字行三鞠躬禮。劉峙還當眾大大地把杜聿明誇獎了一番。
杜聿明在南京一刻也不敢耽擱,軍事會議一結束,他就急返徐州了。
徐州剿總司令劉峙正在焦急地等待著訊息,一見杜聿明就問:“撤還是守?”
杜聿明說:“看來老頭子這次是下了決心了,撤!剿總機關先行一步,撤到蚌埠,我率部隊稍後南下。”
劉峙長舒了一口氣,看來可以避免成為第二個鄭洞國了:“要撤,宜早不宜晚,夜長夢多呢。我看,總部人員今天晚上就可以飛機運往蚌埠,也好迅速指揮劉、李二兵團向北攻擊前進。”
“對,總司令你也今天走吧,蚌埠那一攤子沒有你不行。這邊,我來負責吧。”
劉峙等的就是這句話,沒有再說什麼,一溜煙地回去收拾東西準備走了。
杜聿明可沒有那樣輕鬆,當晚,他就召集邱清泉、李彌、孫元良,佈置撤退方案。
杜聿明信心十足地說:“依我多年和共軍作戰的經驗,共軍每逢一次激列的戰役,至少有一到兩個月的休整。我看在黃百韜殉國、黃維被困後,共軍不可能有多餘兵力對付我們。”
“這次撤退的行動,我正好鑽在他們大戰後的間隙中,以退為守,解救黃維兵團。”
聽著杜聿明信誓旦旦的話,大家將信將疑。
邱清泉、李彌、孫元良幾乎是同時說:“要撤,就不能救黃維,要救黃維,那還撤退幹什麼?這可是個原則。副總司令,你可要掌握好呀。”
剿總參謀長舒適存和副參謀長文強沒有說話。
舒適存
見會場氣氛緊張、壓抑,剿總辦公廳主任郭一予想緩解一下,未加思索就眉開眼笑:“委座高明,副總座高明,這次撤退一定能成功。”
邱清泉是暴脾氣,早就看郭一予不爽了,這次直接借題發揮:“你懂個屁!你和共軍打過幾次?”
郭一予雖然是黃埔一期畢業,可畢業後一直干政工,不是當政訓處長就是當政治部主任,確實沒和共軍真刀真槍打過,一聽邱清泉這話,也不敢反駁。
不過,對於杜聿明,邱清泉可不敢造次,杜聿明畢竟是他的老長官,杜當師長他當副師長,杜當軍長他當師長,杜當集團軍司令他當軍長,兩人合作快10年了。
所以邱清泉再急,也得耐著性子聽杜聿明定下撤退的部署。
杜聿明提出的概略部署是:
1.11月30日拂曉,蔣軍全面發動攻擊,炮兵打光三分之一基數的炮彈,以迷惑解放軍。大部隊於30日晚全部撤出徐州,向西南沿永城退至阜陽,確保淮河一線。
2. 撤退中以“滾筒戰術”(即第一撥部隊朝前進攻,第二撥部隊就地構築防禦工事)逐次掩護行進。
3. 要求各部隊攜帶足7日的給養、500公里的油料及彈藥,中途不補給。
邱、李、孫三人想:真是厲害啊,明面上說是以退為進,最終目的是為了救黃維。誰不知道,你跑永城轉阜陽,離黃維是越來越遠。一次攜帶500公里油料,分明是往南不回頭了。
緊接著,杜聿明又接連下了幾道命令,決心不讓共軍在徐州佔到便宜:破壞火車站的所有火車頭。焚燬相簿儲存全部軍用地圖。將徐州市各公私銀行的現金集中,隨軍押運。強制徵集徐州所有公私車輛充軍。
為了穩定徐州軍心民心,幾乎不看戲的杜聿明特地安排師以上軍官到徐州大劇院看京劇,還請來大批記者照相。
又要部署撤退又要安定軍心民心,杜聿明忙啊,不過,從部署來看,忙得也還算有條有理。仔細想想,似乎沒有什麼漏洞了,杜聿明終於可以稍微喘一口氣了。
可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還沒有等杜聿明將氣喘勻,他就接到報告,說,徐州機場一片混亂,擁擠不堪,大批黨政要員紛紛湧入,爭搶僅剩的幾架飛機,連預定飛往蚌埠的劉峙都擠不進去。
杜聿明一聽,一股無名大火從胸中升起。可是,向誰發呢?他沒有地方發洩啊!
怕暴露企圖,部隊無法撤出,杜聿明在南京向老頭子彙報後,對作戰廳長郭汝瑰都沒有說明。剛才還對三個兵團司令下了死命令,洩漏秘密者,軍法從事。
自己前腳走,後腳就有人把這麼重要的軍事機密捅到了徐州,差不多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啊。
混亂還在繼續。平時該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此時徐州街上卻像過年一樣熱鬧,腳步聲、車輛碾壓聲、吃喝聲,不絕如縷。
得令的官兵到處搶購繩索、扁擔,徵用車輛,誰都想搶在前面。氣粗的故意吆五喝六,先聲奪人。
保密,保他孃的個腿。這麼大的行動,能保密嗎?
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汽車不多,牛車、馬車、騾車也不錯啊。不願意給?那好,槍栓拉得嘩啦啦響,看你要腦袋還是要東西。
3個兵團也都全亂了套。李彌的第13兵團先遣師行動遲緩,耽誤了一天時間才抵達蕭縣。
李彌嘴上說總座高明,實際上並不想和杜聿明走,甚至故意切斷了和杜聿明的一切聯絡,自己朝駐馬店方向狂奔。
也該命中註定,李彌自以為得計,沒想到一個電話兵在接線時,恰好接通了杜聿明的電話,杜聿明質問:“你們李司令官在哪裡?”電話兵戰戰兢兢答道:“在這裡,方位是xxx。”
原本預定要佯攻城外解放軍的孫元良兵團,在預定佯攻時間之前就擅自南撤,甚至超越了邱清泉兵團,看來是想再次發揚“飛將”本色。
從30日晚,各兵團就開始撤電話線,結果將“剿總”指揮部的電話線也撤亂了,一直到12月1日早晨指揮部撤走時也沒有接通。
杜聿明成了成了真正的聾啞人和盲人,什麼都看不見、聽不到,自己的命令也發不出去。
12月1日,無法掌握3個兵團實際情況的杜聿明,帶著指揮部少數人員急急忙忙上路了。
杜聿明的西逃隊伍太大了,除了他的部隊外,還有黨政機關和被裹脅的青年學生,總共有30萬之眾。而據華野事後統計,其中的軍人只有24.6萬人!
他的剿總辦公廳主任郭一予就帶了一個女職員,坐著劉峙走時遺留下的一部嶄新的小轎車,開著收音機,夾在亂軍中行進,倒是愜意得很。
西柏坡、華野指揮部,都密切關注著杜聿明的動向。就在杜聿明開逃的那一天,駐徐州東北西倉的華野渤海縱隊正奉命監視徐州的動向。
11月30日傍晚,7師報告:徐州方向有巨大的爆炸聲,可能是敵人在逃跑前進行破壞。訊息不斷被證實,敵人有棄城逃跑的可能。
12月1日,華野電令渤海縱隊:“迅速查明徐州情況,並向徐州急進,佔領徐州。渤海縱隊立即命令第7師。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搶佔徐州。
接到命令,7師指戰員輕裝疾進,於12月1日下午4時,由大許家以西直撲徐州晚10時進入徐州。
作為五省通衢、國民黨“綏署”“剿總”所在地、南京屏障的徐州,終於回到了人民手中。
徐州解放,使我軍“江淮河漢入掌握”,國民黨的統治中心南京的門戶由此大開了。
杜聿明會從哪裡撤退 ,撤退到哪裡呢?華野司令員粟裕苦苦思索。
就在這時,軍委發來一份軍情通報:外國通訊社透露,徐州敵有向連雲港逃跑的企圖,我們估計杜聿明集團逃跑方向,以兩準或連雲港兩處為最大。你們對於這一點必須馬上有所準備。
華野立即召開會議,研究部署行動問題。粟裕靜靜地聽著大家的發言。
一部分人主張,按軍情通報來佈置,把主力放在徐州以東及兩淮地區,以防意外。
聽了大家的發言後,粟裕講了自己的意見,他分析道,杜聿明突圍方向,有三種可能:
一是沿隴海路向東,乘火車到達連雲港,然後從港口乘船海運。這一方法好處是路途短,而且沿鐵路線行軍,非常安全。
但壞處也很明顯,當時國民黨無法迅速解決二三十萬人出海的船隻。我軍可以將其包圍在連雲港,一口一口吃掉。
恐怕船隻到來之前,杜聿明集團就基本完了。
二是直奔東南,經淮陰渡過淮河,也就是郭汝瑰在國防部第三廳提的方案。
但這一路要經過安河、漴潼河、池河,還得穿過洪澤湖地區,一路上湖泊河流眾多,不便於二三十萬人的大兵團行動,早就被杜聿明否決了。
三是沿從徐州西南撤退,直奔永城。這一帶地形開闊,道路平坦,距被困雙堆集的黃維兵團很近,又可以同從蚌埠北上的李延年、劉汝明兩兵團呼應,南北對進,既解黃維之圍,又可集中兵力防守淮河。
粟裕判斷,杜聿明有極大的可能走第三條路。一旦他與黃維會合,兩軍兵力將達40萬人,以華野+中野的體量,很難吃得動。
說到這裡,粟裕稍作停頓,接著說;“大家都看了軍委的軍情通報。老實說,軍委的軍情通報讓我左右為難啊。”
是啊,雖然他粟裕不認同敵人會從兩淮方向撤退。但是情報明擺著。
不相信吧,萬一情報是真的,敵人由此方向逃竄,而華野部署失當,粟裕他個人承擔貽誤軍機的責任事小,影響同敵人進行戰略決戰,那就麻煩大了。
相信這個情報吧,如果杜聿明不從這邊走,而是向西南,與黃維會合,後果更難設想。
權衡再三,粟裕還是拍板:在兵力部署上,把重點放在敵人向西南逃竄這一種可能上。
如果杜聿明三個兵團真的向東南方向突圍,要經過水網地帶,速度也不會快,華野完全可以趕得上。
粟裕最後說:“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沒有,軍委現在提出的是一種估計,要我們注意。我們確實注意到了,而且經過了認真的分析,我們應該把我們作出的分析判斷以及我們的部署意見報告軍委,請軍委考慮。”
11月29日下午,粟裕、譚震林、陳士榘、張震聯名簽署電報,向軍委及劉伯承、陳毅、鄧小平和華東局報告了華野前指對敵情的分析和作戰部署。
英雄所見略同,11月 30日17時:毛澤東回電粟裕等,稱:各項估計及意見均甚好。
自己的分析判斷得到了軍委的認可,粟裕卻一點也輕鬆不起來,再準確的分析也畢竟是分析,我們畢竟不是敵人肚子裡的蛔蟲。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必須做好一切應變的準備。
他和陳士榘、張震等日夜守候在作戰室,立即命令各縱隊展開迂迴追擊、平行追擊與尾追,追殲杜聿明集團于徐州西南地區!
又一場聲勢浩大的追擊戰開始了。總前委作戰室的燈火通宵達旦地亮著,電話鈴聲不斷。劉伯承、鄧小平、陳毅輪流守候在作戰室,懸著的心怎麼也放不下來。
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可是同敵人的汽車輪子比速度的時候啊。淮海大地,又一次上演了一場最大規模的追擊、堵擊作戰。
天上是國民黨飛機的襲擾、轟炸,地下是被嚴寒凍結的大地。華野 11個縱隊,不顧糧食和彈藥供給不及和炮兵跟不上的困難,對杜聿明集團展開了窮追猛堵。
反觀撤退當中的國民黨軍,人的奔跑聲、騾馬的嘶鳴聲、車輪的碾壓聲,混成一片。
江淮天寒地凍的大地,盪漾著滾滾熱氣。鐵流滾滾,分不清哪裡是頭,哪裡是尾。
對這樣的混亂局面,杜聿明實在是無可奈何。真是丟盔卸甲,鬼哭狼嚎。
30萬大軍像蝸牛一樣,什麼時候能夠撤到安全地帶呢?杜聿明心裡也沒有多少底。
12月1日一整天,杜聿明除了和邱清泉有聯絡外,其餘兩個兵團的情況他一無所知。
真正能盲人摸象,那已經是12月2日上午了。邱清泉和李彌連連報告,無非是部隊撤退時如何混亂,要求稍加停息整理部隊。
下午,74軍轉來空軍一封通報說,解放軍有大部隊由濉溪口南北地區向永城前進。
杜聿明心裡直打鼓:如果按照原定2日晚繼續向永城撤退的計劃進行,有可能在夜間與解放軍發生穿插混亂的情況;孫元良兵團到現在還沒有聯絡上,不如等等。
他下了命令:當晚在孟集、李石林、袁圩、洪河集附近修整一晚,3日白天向永城繼續前進。
儘管杜聿明對如此窩囊的撤退行動,窩著一肚子火無處發洩,南京國防部對他的撤退行動仍然極為不滿,指責他率領幾個兵團“一意向西南逃走,消極避戰”。
12月2日、蔣介石先是給杜聿明寫親筆信,說:弟部如此行動,坐視黃兵團消滅,我們將要亡國滅種。望弟迅速令各兵團轉向濉溪口攻擊前進,協同由蚌埠北進之李延年兵團南北夾攻,以解黃維兵團之圍。
緊接著,蔣介石又給杜聿明發去極為嚴厲的電報,電報中口氣之嚴厲,連杜聿明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電報是這樣寫的:望弟嚴督各軍,限兩日內分路擊退當面之敵,嚴令其達成所賦之任務,若時日延長,則20萬以上兵員之糧秣醫藥,決難空投接濟,惟有上下決心,共同以死中求生之覺悟,衝破幾條血路,反匪包圍,予以殲滅若干縱隊乃可解決戰局。
當日晚上,南京國防部又電告杜聿明:據空軍偵察,濉溪口、馬莊一帶西竄之共軍不足四萬,經我空軍轟炸,傷亡甚重。貴部應迅速決心於兩三日內解決濉溪口、馬莊一帶之共軍,此為對共軍各個擊破之惟一良機。
蔣介石決定放棄徐州時,杜聿明曾明確提出,徐州3個兵團撤出後,經永城進至蒙城,渦陽、阜陽間地區,以淮河為依託,攻擊解放軍以救援黃維。蔣介石是同意這個計劃的。
現在,蔣介石中途改變了計劃,處在第一線的杜聿明心知肚明,如果按蔣介石的計劃行動,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全軍覆沒。
想到這裡,杜聿明腦海裡跳出了一句古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個念頭佔據了整個腦際,硬著頭皮,按原計劃向永城出發。
但隨後杜聿明轉念一想,空軍偵察到的情況看來是確實的,面對這樣的局面,如果照原來的計劃撤退到淮河附近,再向解放軍攻擊,一旦解了黃維之圍,尚可將功抵過。
但是,萬一沿途被解放軍截擊,部隊遭受到重大損失,又不能按照預定計劃解黃維之圍,蔣介石必定遷怒於自己,將失敗的責任歸咎於自己,受到軍法制裁。
看來,戰也是個死,不戰也是個死。何去何從?
杜聿明一時拿不定主意。杜聿明惟一的行動就是拿起電話,將蔣介石命令的要點通知各兵團,要各部隊停止前進,各兵團司令官到指揮部商討對策。
孫元良倒是聽話,很快就來了。李彌自己不來,派了陳冰、趙季平兩個副官來聽會。邱清泉忙著傳達停止前進的命令,拖延到下午2 點才匆匆趕到指揮部。
杜聿明默默將蔣介石的命令,交與會人員傳看。大家驚訝莫名,都默不做聲。
杜聿明只好先說話了:“照目前情況來看,如果按照原計劃撤退,尚有可能到達目的地。不過,大家也應該向總裁負責。如果按照命令打下去,不見得有把握。”
杜聿明欲言又止,閃爍其詞。邱清泉聽得不耐煩了,徑直說:“我看可以照命令從濉溪口打下去。”
說完,邱清泉指著李彌的兩個副官發開了脾氣:“怪就怪你們13兵團在蕭縣掩護不力,致使後方車輛遭受重大損失。你們13兵團都是怕死鬼,不願意打仗……”
“你,你血口噴人……”陳冰不服氣,紅頭脹臉地同邱清泉吵了起來。
杜聿明忙出來打圓場:“有話好好說,何必傷和氣呢?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吵有何益?”
他回頭徵求孫元良的意見:“你有什麼高見?”
邱清泉氣焰囂張,一貫被指責為自私自利和只會逃跑的孫元良,這時也不敢言退,順著邱清泉的竿兒爬了上去:“這一決策關係重大,我完全聽命令。”
見杜聿明還在猶豫不決,怕他洩氣,孫元良還鼓動說:“總座,可以照命令打,今天晚上就調整部署,明天起第2兵團擔任攻擊,第13兵團、16兵團在東、西、北三面掩護。”
杜聿明說:“大家再把信看看,考慮一下,我們敢於負責就走,不敢負責就打,這是軍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重。”
孫元良
蔣介石的信又傳了一圈。透過措辭嚴厲的命令,大家彷彿看到了蔣介石的臉,那張臉一變,可是要人頭落地的。
看來,不照命令去解黃維之圍,是萬萬不行的。
議而不決,等於不議。杜聿明最後拍板:服從命令。採取三面掩護、一面攻擊、逐次躍進的戰法,能攻即攻,不能攻即守,不能讓敵人把部隊衝亂!
當天夜晚,杜聿明調整了部署:並請求蔣介石:督飭李延年兵團向北採積極行動、並飭黃維不斷轉取攻勢,請飭空軍助戰並空投糧彈。
部署歸部署,報告歸報告,杜聿明預感到,全軍覆沒的危險越來越大了。
他心裡非常後悔,後悔自己太怯懦,不果斷,不該中途停下來開會,耽誤了一天的行程。到如今,逃已經晚了,打也無望,悲觀之情油然而生。
又一想,江山是人家蔣介石的,那隻能由他去了。自己只有一條命,最後只有“效忠”一條路了。
密切關注戰場形勢變化的粟裕,早就看清了這步棋,一旦讓杜聿明與黃維會合,戰場形勢將發生不利於我軍的重大變化。粟裕心裡清楚,徐州西南離黃維兵團最近,必須早作部署,防止杜聿明集團向雙堆集突擊。
多年以後,回憶當時的緊張情況時,粟裕仍然心有餘悸地說:“實際上我們對杜聿明是網開三面,你向西去也好,向北去也好,向東去也好,就是不讓你向南找黃維。其他方向都唱空城計。說明我們的力量也差不多用光了。
杜聿明恰恰服從蔣介石的命令,把突擊方向選在了永城以南,正好是找釘子碰。
12月3日午後,差不多就在杜聿明定下攻擊前進決心的同時,粟裕、陳士榘、張震即已經判明“杜聿明擬集力向東南突進,求與黃維會師“的企圖。
當日下午,粟裕、陳士榘、張震向劉伯承、陳毅、鄧小平並中央軍委報告了圍殲杜聿明集團的計劃,決心集中全力對付杜聿明集團,乘其立足未穩、陣腳混亂之際,在運動中殲滅敵人。
杜聿明的部署是“三面攻擊,一面掩護”,粟裕的對策則是“三面突擊、一面阻擊”:譚震林、王建安指揮的北集團由北向南展開攻擊;由宋時輪、劉培善指揮的東集團由東向西攻擊。韋國清、吉洛指揮的南集團在南線阻擊。
到12月6日, 杜聿明集團被全部堵截在永城東北,距離雙堆集80公里的陳官莊、青龍集、李石林地區,和黃維兵團會合的企圖徹底失敗,突圍中損失了2萬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