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騷》被魯迅盛讚為“逸響偉辭,卓絕一世”。《離騷》取得極高成就的原因之一,在於屈原運用象徵手法創造了諸多意象,其中最受人關注的當屬“香草美人”。“香草美人”之外,《離騷》中的其他意象也具有特殊價值,王逸在《離騷序》中稱“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脩、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虯龍、鸞鳳以託君子,飄雲、雲霓以為小人”,充分展示了不同意象的不同作用。本文嘗試從《離騷》中的鳥意象入手,對鳥意象所根植的楚文化氛圍以及屈原筆下浪漫主義與個體情感的交融略作分析。
《離騷》中的鳥意象及內涵
《離騷》創作於屈原“罹憂”之時。當屈原滿懷壯志希望輔佐楚懷王勵精圖治時,卻“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被流放於漢北之地,政治失意導致的顛沛流離和孤獨痛苦,促使了《離騷》的誕生。而正因為在現實中處處受到限制,故只能在想象中任意馳騁,從而使屈原在《離騷》裡選用了眾多輕盈自在、不受羈絆的飛鳥意象。
具體來看,《離騷》中涉及鳥的詩句如下:
鷙鳥:“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鳳:“駟玉虯以乘鷖兮,溘埃風餘上徵”;“鸞皇為餘先戒兮,雷師告餘以未具”;“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鳳皇既受詒兮,恐高辛之先我”;“鳳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
鴆:“吾令鴆為媒兮,鴆告餘以不好。”
鳩:“雄鳩鳴其逝兮,餘猶惡其佻巧。”
鵜鴂:“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
因最後一句中的“鵜鴂”僅用於指代時令,無明顯的象徵意義。其他各句中的鳥大體可分為兩類:善鳥和惡禽。
善鳥之鷙鳥。王逸注曰:“鷙,執也。謂能執服眾鳥,鷹鸇之類也,以喻中正。”又曰:“鷙鳥執志剛厲,特處不群,以言忠正之士,亦執分守節,不隨俗人……比干、伯夷是也。”洪興祖補註稱之為“擊鳥也”。與屈原時代相近的文獻對鷙鳥的記載比較集中:《慎子·外篇》:“鷙鳥之擊也,卑飛斂翼;猛獸之搏也,弭耳俯伏。”《孫子·兵勢第五》:“激水之疾,至於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於毀折者,節也。”《尉繚子》:“鷙鳥逐雀,有襲人之懷、入人之室者。”《文子》:“日月不併岀,狐不二雄,神龍不匹,猛獸不群,鷙鳥不雙。”《呂氏春秋·決勝》:“若鷙鳥之擊也,搏攫則殪,中木則碎。”鷙鳥是一種善擊打的肉食猛禽,大凡猛獸猛禽多喜單獨行動,故生髮出一種剛毅不屈、特立獨行的孤高精神。這裡屈原寫“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一方面是要借鷙鳥不群的高潔品格表明自己絕不向惡勢力妥協、絕不同異道的小人相安共處的鮮明態度,另一方面更是用鷙鳥的勇猛表明自己敢於戰鬥、一往無前的精神。“鷙鳥”意象的選取出人意料而又合情合理,為我們展現了一位毫不妥協、毫不畏懼的戰士形象,他把自己公然置於邪惡的對立面,怒形於色,誓將戰鬥進行到底,絕不退讓道義的一寸土地。
善鳥之鳳。文中出現的“鷖”“鸞皇”“鳳鳥”“鳳皇”,註釋家大多把它們歸於鳳鳥之屬。關於“鷖”,王逸在註解時提到《山海經》中的一段記載:“北海之內有蛇山者,蛇水岀焉,東入於海。有五采之鳥,飛蔽一鄉,名曰翳鳥。”他指出,鷖,一作翳,鷖鳥或翳鳥是鳳皇的別名,因此這種五彩之鳥也屬於鳳類。洪興祖補註在王逸此說的基礎上進一步補引和闡釋。而對“鷖”最早的記載當出自《詩經·大雅·鳧鷖》 ,從詩中起興的“鳧鷖在涇”“鳧鷖在沙”“鳧鷖在渚”“鳧鷖在潀”等句,可知此處的鷖是一種水鳥,毛《傳》便稱“鳧,水鳥也;鷖,鳧屬”。而在記載漢字古意的《說文》中,鷖也被釋為“鳧屬”。姜亮夫在《楚辭通故》中推測,以“鷖”為鳳類“大約亦為江漢一代之民間傳說,屈子以入文也”,其說可從。《離騷》“駟玉虯以乘鷖兮”,“玉虯”乃龍類神物,“麟鳳龜龍,謂之四靈”,則此處的“鷖”要與玉虯相配,屬於鳳類應當沒有疑問。
而“鸞皇”“鳳鳥”“鳳皇”之為鳳類,歷來並無爭議。鳳作為傳說中最高等的神鳥,其寓意之美好不言自明。而這些鳳鳥之類的出現,全都伴隨著屈原三次飛行的瑰麗奇遇,無論是第一次飛行時作為導引、前驅(“駟玉虯以乘鷖兮”“鸞皇為餘先戒兮”“吾令鳳鳥飛騰兮”),第二次飛行時作為媒使(“鳳皇既受詒兮”),還是第三次飛行時作為尾隨伴行者(“鳳皇翼其承旂兮”),鳳之追隨屈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結果,它們既是德行高尚的忠臣賢士的象徵,也是屈原自身美好品格的代表。
惡禽之鴆。《說文》“鴆”條下雲“毒鳥也”。王逸曰:“鴆,運日也。羽有毒可殺人。”洪興祖引《廣志》雲:“其鳥大如鴞,紫綠色,有毒,食蛇蝮,雄名運日,雌名陰諧,以其毛歷飲卮,則殺人。”《山海經》郭璞注亦云:“鴆大如雕,紫綠色,長頸赤喙,食蝮蛇之頭,雄名運日,雌名陰諧也。”自春秋戰國以來,鴆始終與“毒”緊密相連。鴆在生物層面的毒性使它在被人格化時也帶有了負面色彩。“鴆告餘以不好”,體現了“其性讒賊,不可信用”的特徵。可見,鴆是現實中君王身邊嫉賢妒能的惡人的寫照,不但不會為忠賢之士做媒,反而進讒言,製造障礙。
惡禽之鳩。洪興祖補註:“《說文》:鳩,鶻鵃也。《爾雅》雲:鶌鳩,鶻鵃。注云:似山鵲而小,短尾,青黑色,多聲。《月令》鳴鳩拂其羽。即此也。”古代對多種鳥都以鳩名之。此處的鳩,按洪興祖的說法,等同於“鶻鵃”“鶌鳩”“鳴鳩”。鳩本事不大、飛不高,卻又多聲善鳴,這些特徵在它被人格化之後就演變為巧言令色、輕浮無信的性格特點,如王逸所說“其性輕佻巧利,多語言而無要實”。因此,屈原在鴆不可用之後復使鳩為媒往聘忠賢,卻“又惡其輕巧而不信”,導致求女再次失敗。如果說前面的鴆是“謠諑謂餘以善淫”的惡人,鳩則是搬弄口舌、挑撥是非的小人,二者同樣可惡。
鳥意象獨特性的成因
綜合來看以上幾種鳥意象,可以發現它們都具有濃厚的浪漫色彩和象徵性質。屈原將善惡美醜等人格特徵直接賦予鳥類,鷙鳥之獨立勇猛、鳳之美麗高貴、鴆之陰險讒佞、鳩之巧言令色,使我們可以透過這些具體形象作出政治和道德的評判。《離騷》中鳥意象的獨特性,來源於楚文化的浪漫主義,是屈原將浪漫主義形式與個體感情核心相結合的結果。
(一)楚文化與浪漫主義
鳥意象的浪漫主義色彩,植根於楚文化的土壤。《漢書·地理志》記載:“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江南地廣,或火耕火耨。民食魚稻,以漁獵山伐為業,果蓏蠃蛤,食物常足。故啙窳媮生,而亡積聚,飲食還給,不憂凍餓,亦亡千金之家。”山川奇麗、物產豐饒,使得楚地原民能更多地脫離現實的束縛,自由放飛想象力,創造了楚地民間“信巫鬼,重淫祀”的尚巫傳統,併為後來由中原遷移而來的楚國公族所繼承。因此先秦時期,當中原地區開始接受理性精神,逐漸擺脫巫術宗教的束縛的時候,楚國“由於原始氏族社會結構有更多的保留和殘存,便依舊強有力地保持和發展著絢爛鮮麗的遠古傳統”,從而形成了充盈著奇異想象和熾熱情感的浪漫主義文化氛圍。
楚文化浪漫基因的一個典型體現就是鳳鳥崇拜。鳳鳥是東方民族的圖騰,高貴、美麗、光彩奪目,而楚人的鳳鳥情結相對於其他東方民族似乎更為濃郁,楚國文字喜用鳥蟲書,楚國文物中,鳳的雕像和影象多得數不勝數,遠非周代其他各國的文物可比,楚人崇鳳的文獻記錄亦比比皆是:《史記·楚世家》記楚莊王答伍舉問時,把自己比作一隻“三年不飛,飛將沖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的神鳥——鳳,以鳳來體現超凡的膽識和氣魄。《論語》記載楚狂人接輿對孔子作歌:“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以鳳來體現賢人道德修養之高尚。而身為楚國貴族後裔、深受楚文化影響的莊子,在《逍遙遊》中描畫的“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的大鵬,其實也是鳳的化身,以鳳來表達逍遙的境界。最有趣的是張正明在《楚史》中所論:“《山海經》的作者主要是楚巫,一提到鳳就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激動心情,用了不少讚譽之辭,以為鳳的出現是莫大的祥瑞。”鳳作為傳說中的美禽神鳥,受到楚人如此青睞,恰是楚文化浪漫主義的最好證明。
屈原《離騷》中的鳥意象,誕生於楚文化的大環境,誕生於楚人“事多創造,不守故常,人喜藝術,重義氣”的浪漫性格,而全詩對鳳鳥傾注最多筆墨,亦是楚文化鳳鳥崇拜的體現。因此,鳥意象的產生,嚴格說來並非屈原本人的創造,而是他對楚地民間固有傳統的承繼。
(二)浪漫主義形式與個體情感核心的結合
《離騷》中的鳥意象具有象徵性質,表現出善惡美醜等個性人格。相比《詩經》用於起興的鳥意象之客觀純粹,這首先體現了楚文化浪漫主義的特色。唯浪漫,故鳥獸皆能有個性,感情激越奔放,充滿原始的生命力,不同於《詩經》中正剋制、溫柔敦厚的理性精神。那展翅高飛的鳳皇,那毒辣狡詐的鴆與鳩,那卓爾不群的鷙鳥,無不具有神話色彩,無不承載飛騰的想象,在詩中呈現出“激盪淋漓,異於風雅” 的特色。
其次,鳥意象熔鑄了屈原獨特的個體經驗和感悟。正如第一部分所分析的,遍佈著神話想象的鳥意象,展現的卻是詩人遭受讒人毀謗的不平與憤怒,不肯同流合汙、殊死捍衛理想的決心,以及擁有像展翅高飛的鳳鳥一樣的精神高高飄揚。他把這些由於自身特殊經歷而產生的特殊感情透過鳥傳達出來,託鳥寄興,從而形成了具有特殊性的個人感情的抒發。在這些鳥類身上,不僅能看到詩人的生活、思想狀況,也能透過詩人把握時代的脈搏。可以說,鳥意象的華美瑰麗只是形式,其中蘊含的感情與精神才是著重呈現的內容。也正是這種展現自我的個人主義精神融於鳥意象之中,才使它們具有了分量。
而當浪漫主義形式與個體情感核心相結合,當“生動鮮豔、只有在原始神話中才能出現的那種無羈而多義的浪漫想象,與最為熾熱深沉,只有在理性覺醒時刻才能有的個體人格和情操,最完滿地溶化成了有機整體”,鳥意象真正具有了超越時空的價值,展現出個體生命的獨到風采。如黃中模認為,《楚辭》至少為中國文學注入了兩種精神(這是《詩經》比較缺乏的),即個人主義和浪漫主義精神,也正是眾多如鳥意象一般體現這兩種精神的詩篇,使得屈原的創作不同於《詩經》的民歌風味,而真正具備了文人的氣質,從而開創了中國文學嶄新的時代。
(作者單位: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馬小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