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 夢兒遙遙
景山之巔看霧中的家 (2010.03.06)
在老北京四九城的中軸線上,唯一的制高點是景山的萬壽亭;站在亭之上極目遠眺:向南,是紅牆高築、明黃色琉璃瓦覆蓋、五脊六獸的角樓環繞、9999間半宮殿的紫禁城;向北,穿過曾經的壽皇殿、如今的少年宮,直達鐘鼓樓的筆直的地安門大街上,緊依少年宮的景山後街兩側,兩棟孿生的綠色琉璃瓦覆蓋的巍峨大樓東西相對,靜靜聳立,於今已五十餘個春秋。
這裡,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統帥部的“後院”;這裡,就是我們曾經的家園;這裡,就是戰後來自五湖四海、各軍兵種的軍旅新一代成長的搖籃;我們從祖國各地匯聚到這裡,在這裡留下幾近相同的童年少年時代,又從這裡撒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從此數十年的魂牽夢繞;
這裡,留下我曾經無憂的歡笑與懷念;
這裡,也留下“煮豆燃豆萁”的銘心刻骨……
在今天——建國六十一週年的喜慶日子裡,我的女兒作為總經理助理緊張忙碌在中國網球公開賽的賽場上,只有女婿開車陪伴我又來到這裡;細細走過記憶中的每一個童年留戀的角落,深深緬懷遠去的時光;而那些歷歷在目的曾經,早已固化為一種跨越歲月、緊緊包裹著曾經的歡樂與傷痛的琥珀,珍藏在心底……
1960年的軍委擴大會議後,年僅35歲、已任職中國人民解放軍某王牌軍主力師副師長兼參謀長整整五年的我的父親奉命自野戰部隊上調位於中南海(後遷三座門)的中央軍委戰略領導小組,組長是劉伯承元帥;我們姐妹兄弟像一群小小鳥,隨同父母從廣袤的遼南大地,遷進了古都北京城。
還記得自火車站乘坐汽車回大院的一路上,兩隻眼睛幾乎都不夠用了:北京這麼大啊!有這樣多的大樓,這樣多的馬路,這樣多的長著大鼻子的汽車!(那時的汽車發動機都在車頭突起的部分)
我們的第一個家,安在西大樓五樓南側的好像是88號的房間裡;這棟綠色琉璃瓦覆蓋、看上去嚴肅端莊不苟言笑的大樓,據說原來是建做辦公樓用的,後來因故而改作家屬住宅樓;所以,按照所有辦公樓的規格一個個毗鄰的房間中,均沒有廚房與單獨的衛廁;廚房是十幾家共用的一個房間,做飯用的是各家自備的鐵皮蜂窩煤爐或者直接去作戰部食堂就餐;而洗漱如廁,則是在樓層拐角處的公共衛生間;開始時,真的很不習慣。
至今清晰地記得:我的家是一間窗戶朝西的大大的房間,靠近窗前左側有一個凹進去大約近十平米的空間,可以擺放雙人大床,窗前右側則是一個單獨的小房間,面積也不超過十平米;那裡就做為了我們姐妹兄弟共有的生活空間,父母則安歇在那個凹進去的空間裡;總體生活環境看上去比過去的師部大院擴大了許多,但是生活空間卻減少了不少;生活中不再有警衛員和保姆的照顧,爸爸每日早出晚歸,媽媽竭盡全力的安置好了我們的一切後,自己開始了每日腳踏車往返三小時以上的拼命工作;弟弟、小妹去了總參所屬的民康幼兒園,我和二妹因為提前上學,插班到年齡普遍大於我們的米糧庫小學的相應班級中;至今記得:年幼的妹妹穿著漂亮的花圍裙去上學,何校長守在校門口迎接入校的學生,看到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兒走來,禁不住彎下腰問道:“你是哪個幼兒園的?”膽小的妹妹一下嚇哭了,用胖胖的小手,指著自己的教室,一口東北話的哭啼著說:“我就是內(那)屋的”……
那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尚未結束,能夠填飽肚子實屬不易,爸爸媽媽從自己的口糧份額中為我們省下每一點滴,竭盡全力的營養滋潤著我們這一窩嗷嗷待哺的小鳥;看看那時留下的照片,苗條纖細的每個人,哪裡存在如今減肥瘦身的煩惱?
北海公園白塔下
大樓頂層的大平臺,是所有孩子們的天堂,卻在我的心底留下至今難忘的不快:一次,年僅七歲的我曾帶著弟弟妹妹登樓遊玩,幾個比我們年長的男孩子揮舞著木劍,不禮貌的大聲驅趕與恐嚇,嚇哭了四五歲的弟妹,紛紛躲在我的身後;心疼的我恨不能與他們大戰,無奈身單力薄,最擔心的是他們傷害我的弟弟妹妹;那時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一個如山般可以力挽狂瀾的哥哥……
頤和園十七孔橋
兩年後,大約是1962年,我們搬到了第二個家:二號樓二單元一樓西側;清楚記得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家裡養的大公雞雄霸一方,紅紅的雞冠,漂亮的白色羽毛、高高揚起的尾羽,吸引了院內許多同類傾慕的目光,也叨哭過許多走過的孩子,包括我們自己;
臨街的南窗外,右側不遠就是西板橋;漢白玉的橋欄與橋下永無休止的潺潺流水;再向前一點就是副食商店;院內的小賣部供應商品有限,每每需要去那裡購買各種物品,回來時直接從窗戶遞進,省卻了許多力氣;現在想:如果身手矯健,怕是早就飛簷走壁的憑窗進出了。
二號樓二單元
還記得巧手的媽媽,早出晚歸的上班之餘,從來沒有過手中空閒的時候,不是在縫製就是在編織,即使上班的午休時間,也從不浪費點滴時間;各種款式、各種顏色、花色變幻層出不窮的毛衣、襯衫、冬裝、連衣裙,納鞋底、做鞋子,但凡女紅無所不能,我們姐妹兄弟的所有衣著,全部來自媽媽工作之餘的辛勤勞作;在任何一個季節,任何一個節假日,把我們姐妹一個個打扮的成為大院中一道亮麗的風景。
我們在二單元的家中
又是兩年,似乎是1964年,我們家又搬到同樓的六單元四樓南側,對門住著雙胞胎的姐妹陳芝陳華;三樓住著孫建軍(已不在)孫莎莎姐妹、王小良王小龍兄弟;二樓則是張黔南、張江寧(已不在)和陳勇家,一樓是叢白樺、叢小林和王魯寧家;單元門的正面相對小灰樓,斜對面就是總參第六門診部;印象中門診部的後面常年是大大的煤堆,很多男孩子在那裡樂此不疲的開展“陣地攻堅戰”,每每從那裡被喊回家吃飯時,都變成了一個個小小的黑張飛。
二號樓六單元
1966年的8.18,毛主席第一次接見全國的紅衛兵,爸爸作為首都工作組的軍方人員和總參作戰部的部分領導,奉命安排、策劃、警衛與保護在天安門城樓上護航,為此而站在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身後的照片,成為一個定格歷史的鏡頭,刊登在王府井人民日報社門前的報欄中,我帶著弟弟妹妹興高采烈的乘車而去,驕傲地告訴所有駐足觀看的人們:那是我的爸爸!
那種幸福與自豪,戀戀不捨的留在今生的所有歲月……
1966年的8.18
最不願回憶的、深埋心中百般試圖遺忘,卻永遠刻骨銘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但它卻從此顛覆了我相信同類的善良真誠,影響著我一生對人性的判斷,數十年午夜夢迴時苦苦糾結,永遠潛伏在心底難愈的傷痛:
因為媽媽的心靈手巧,因為媽媽對子女的舐犢情深,因為媽媽著裝的新穎風韻,因為媽媽要求子女的誠信禮義,還因為媽媽和我與眾不同的名字,或者主要是因為當時的政治混亂原因,某些心懷叵測的嫉恨:在距8.18僅僅一週的8.25,爸爸被趕出作戰部黨委會之後數日,大院中的一夥兒少年,不知在誰人的策劃指使下,良善泯滅、天性黯然的效仿紅衛兵在社會上的抄家行動,選擇一個爸爸媽媽和我們都不在家的時間,揮舞著皮帶與木棍,成群結隊氣勢洶洶的闖進了我們的家,當時家中只有殘疾的年輕小姨和年幼的小妹,認不得這群孩子姓甚名誰,已經嚇得簌簌發抖;他們在只有營具陳設的簡單家中翻箱倒櫃,竭盡所能的破壞摧毀著一切,撕毀了爸爸媽媽的照片,撕碎了在外語學校學習的二妹所有的外文書籍;偷走了姥姥留給媽媽的珍貴首飾,當面搶走了小弟小妹的糖果零食,之後的幾天還在弟妹面前無恥的炫耀!
至今我不知道參與者的具體人數與姓名,但是我永遠不能理解與原諒!我始終相信這是一次針對爸爸的有組織有預謀的打擊,它不同於紅衛兵滿腔革命熱情被誤導的蜂擁抄撿當時已經定性“地富反壞右”們的行動;在中央軍委統帥部的家屬住宅區內,沒有上級指示的故意煽動孩子們去做“親者痛、仇者快”、“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的事情,而自己躲在不諳世事的孩子們身後,這才是真正心理扭曲、本性陰暗的小人行為!
一場動亂,將人性中的善良淳樸盡竭消弭,卻淋漓盡致地彰顯殘忍暴戾的喋血惡毒……
舉頭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
儘管年代黑白顛倒,歷史車輪失控,人性充分顯示出劣根,但是同一個大院相濡以沫成長的兄弟姐妹間,需要怎樣的仇恨與怨忿才能做得出這種“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瘋狂舉動?我不知道走到今天的已知天命、度過甲子的這些孩子們,他們將怎樣評判自己的曾經?但我知道只有將屈辱深深埋在心底,竭盡全力讓自己生活的恬淡安適才是最好的回答!
並從此而將直至窮我一生,從心底鄙視那些無能在外面的天地建功立業,只能欺負婦孺小兒的所謂“窩裡鬥”男人!民間戲稱:“門裡虎”。
原來的總參第六門診部
走過最黯然的時刻後,我們遷入在這個大院中的第四個家:一號樓二單元四樓東側,也就是俗稱的“將軍樓”,與孫建軍孫莎莎家對門;而那時,我已經帶著深埋心底的傷痛離開北京,開始自己漂泊幾十年的漫漫軍旅。
我們家在地安門大院一直居住到“9.13”之後,隨整個總參作戰部全遷紅山口。
流年似水,歲月如梭;帶著難忘的童年歡樂與難愈的創痕,我們走過漫漫人生的春夏秋冬;重新站在地安門大院的我們姐妹兄弟,堅毅而平靜:我與小妹作為職業軍人在軍隊的醫藥崗位上成長為師團級的主治軍醫與主管藥師,二妹作為代表祖國派駐的外交官,如今還工作在異國的土地;唯一的弟弟早已經是公安戰線的高階警監;我們各自用自己的自強自立自勉自愛,不斷完善著自己的人生。
而我們家族的第三代中:三姐妹的三個孩子前赴後繼的紛紛飛出國門,比肩翱翔在寰宇不同的洲界,而今已經陸續回報給祖國和父母四個碩士、一個在讀博士的成績;而雙胞胎的兩個嫡孫,正在茁壯成長……
一座地安門大院,十幾年的生活之路,記錄了我的童年少年,有我四個不斷搬遷居住的家,它們見證著爸爸兢兢業業工作的軌跡,用無可辯駁的事實洗雪強加於我們的恥辱,給我們留下的回憶源遠流長;無論是快樂,無論是憂傷,無論是童年,無論是少年,如今,都已留給身後長長的腳印,悠悠往事已經遙遙隨風……
從軍在外的每年回京,我都要獨自漫步,從天安門到地安門,一步步慢慢丈量;天安門、南長街、女一中(現在的161中學)、西華門、北長街、故宮角樓、護城河、三座門、北海、景山、西板橋、景山後街、少年宮、地安門大院、地安門大街、後門橋、金錠橋、什剎海、荷花市場、鼓樓……
在這條北京的中軸線上,點綴了太多太多點點滴滴的童年少年的無盡花絮,構成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幅風景水墨長卷丹青!
“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我愛你!我成長的地安門大院!